“黎明即起,洒扫庭除。”古风悠悠的寿州古城,到了初冬却一反常态,任由纷纷扬扬的银杏叶黄金铺地。到寿州看银杏,也因此成了古城旅游远近闻名的特色和亮点。
过了霜降,到了立冬,江淮一带的天气断崖式下降。还等什么呢?回古城看银杏去!
这念头一生,脚步便不由得往高铁站去了。从上海到寿州,也不过3个多小时路程。出了寿县站,直奔报恩寺。古城里的道路都是青石板铺就,被岁月磨得光润。两旁的屋舍粉墙斑驳,黛瓦沉沉,偶有一扇雕花的木窗半开着,幽暗里不知藏着几代人的悲欢。空气里浮着一股子泥土、草木的气味,还有从老木头里透出来的那种沉静而微凉的气息。吸一口到肺里,仿佛连呼吸都变得古老而郑重了。这便是我日思夜想的故乡?
在我的记忆里,报恩寺称作“大寺”;报恩寺前的街巷,称作“大寺巷”。随着古城旅游声名鹊起,这条街道如今重新进行了改造,游人如织,名字也换成了“春申里”。进了寺门,那两株声名远播的银杏便映入眼帘。驻足观望,两树的树冠越过屋脊,就像两座金色的小山,又似两位打坐了千年的老僧,将一身磅礴的黄色袈裟,从从容容地铺满了大半个天空。穿过第二进殿宇,才看清两株银杏的全貌:枝桠粗壮,需得几个人才能合抱过来。深褐的树皮,皴裂开无数纵深的沟壑,仿佛里面流淌着的不是汁液,而是凝固了的时间。我伸出手,轻轻贴在粗糙的树皮上,掌心传来一种坚实而温厚的凉意。相传此树为玄奘大师手植,遥想当年,大师自天竺归国,万里风沙,一身尘垢,当他将这两株幼嫩的树苗亲手植入这片江淮的泥土时,他指尖的温度,是否也曾带着一种穿透千年的慈悲与坚定?
报恩寺的银杏,是见过大世面的。它们见过寺院初建时的斧凿声声,香火新燃;也曾见过寿州古城的朝代更迭,兵燹战乱。那火光,曾经舔舐过它们的根须。曾几何时,东侧的这株银杏还遭受过电闪雷击,后来雷击的主干残缺处,居然又窜生出萌条,形成今日“父子环抱”的奇观;它们更见过无数的善男信女,跪拜在银杏树下,祈祷、立誓、许愿,将人间的悲喜欢愁絮絮地诉说于它们。它们什么也不说,只顾着生长,将根须更深地扎入大地,将枝叶更阔地伸向天空。它们承载着古城的历史与故事,是一对活着的、会呼吸的、巍然耸立的无字碑。
两株银杏,均为雄株。小时候听老人说,这是因为寺里住着的都是和尚,树木也只能是“公”的。虽然都是雄株,但两树生长也有差异:西侧的这株还是满冠金黄,东侧的这株枝叶已快落尽。我在想,这或许就跟芸芸众生一样,“百人百性”,世间万物莫不如此?
站在树下,我的目光由上及下,顺着翩然起舞的落叶,从这苍古的枝干间穿过,落在地上这片金叶铺就的辉煌梦境中。阳光和煦,纹丝不动,但悠悠落下的叶子却在飞旋着,像极了一只只倦了的金色蝴蝶。它们落得那样从容、那样安详,仿佛不是凋零,而是一种圆满而盛大的告别。地上,早已积了厚厚的一层,软软的,像一匹巨大的用金线织就的波斯地毯。一些游人聚在树下拍照留念:一位穿着汉服的姑娘,提着裙角,笑吟吟地从我面前跑过,脚下卷起一片片金色的涟漪;有位老者,拄着杖,仰着头,静静地立在树下,任那金色的光斑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跳来跳去。这一刻,古与今、幽与闹、僧侣与游客,都在这漫天的金黄里,奇妙地融为一体。
从报恩寺出来,心仿佛还被那一片金黄浸润着,沉甸甸的,满是留恋。但我知道,孔庙的金黄绝不逊于大寺。古城总面积也就3.65平方公里,从东大街的报恩寺到西大街的孔庙,不过2000步之遥。这里的气象,又与佛寺不同:一切都是方正的、对称的,带着礼法的庄严与秩序。大成殿默然矗立,殿前是一米高的石块月台,台周护着的雕花石栏,都透着一股子端凝之气。月台的左右两侧,分别立着两株银杏,树龄700多年。比起报恩寺的银杏,这两株应算是晚辈了,但一点也不影响其高大与肃穆。它们也嶙峋挺拔,黄叶婆娑,但那姿态似乎更规矩些,像是两位衣冠楚楚、谨守礼度的老儒生,拱着手,静静地侍立在圣人殿前。两处的银杏对比来看:报恩寺的银杏,聆听了千年的梵唱,它的金黄里,是否带着一种看破生死的“空”性?而孔庙的银杏,浸润了七百年的弦歌,它的叶片里,是否蕴藏着“仁者爱人”的入世温情?它们虽然同样沉默,同样经历风霜,但因为所处的境地不同,那沉默的内里,似乎也便有着不同的质地。
孔庙的两株银杏,一雌一雄,靠西的那株硕果满枝。黄叶飘落,纷纷扬扬,不仅落满孔庙的月台、庭院,大成殿和东西两庑的屋脊,也被银杏叶的金黄所覆盖。沿着黑色的瓦楞,银杏叶就像涂抹在瓦槽里的一道道黄色颜料,配上下面的白墙,如诗如画,巧夺天工。
寿州是“中国书法之乡”。就在孔庙西庑的廊台上,有位老者摆着书案,正在为游人现场免费题写银杏书签。凑近细看,字是我所喜欢的蝇头小楷,点画舒展,清腴宽绰。我俯首从地上捡拾了几片树叶,擦干净后呈上,请老者帮助题词。老者问明题写内容,倒很大方,从案上选了几张写好寿州诗词名句的成品送给了我,让我带回沪上赠送友人。
从孔庙出来,时间还早。往南大街的留犊祠巷一拐,行走不到1000步,就到了清真寺。这是一座中国传统的中轴对称合院式徽派建筑,整洁清爽,没有繁复的雕饰,只有一种简洁的肃穆。院内的两排银杏,不像前两处那般作为主角被拱卫着,它们只是整齐地列着队,像是两排忠诚的卫兵。从外表看,两排银杏树的胸径均在5米左右;其实,它们的树龄参差不齐,有的100多年,有的400多年,最长的也不过600多年。它们不是某位高僧或帝王的手植之物,而是这寺院在不同时期,为了纪念某件事、某个人而植下的。这便是我所知道的中国人的老习惯——将一段记忆、一份情感,寄托于一棵有生命的树木,让记忆随着年轮生长,让情感伴着枝叶长青。这法子是何等朴素,又是何等智慧!它们站在那里,本身就是一部部活着的编年史,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清真寺坐西向东,寺内建筑灰砖绿瓦。我来的时候,斜阳晚照,整座寺院笼罩在一片金色的光晕中。银杏树上的叶片,仿佛都涂上了一层透明的蜜糖,又像是自身在由内而外地发光。开始有了风,却是极轻的,偶尔路过,便有几片叶子旋落,那姿态,像是在完成一场与阳光最后的、静默的告别之舞。大树下面,满地的落叶厚厚地铺着,不是衰败的枯黄,而是一种熔金似的、灿烂到极致的颜色。一群红男绿女,拎着方便袋,低着头在叶片里捡拾树上坠落的白果。整个院落,充溢着一种好闻的果实酸腐的味道。这景致里,有建筑凝固的乐章,有树木生命的诗行,更有光阴流淌的传说。它美得如此不真实,就像一触即碎的梦,却又厚重得如此真切,承载着数百年的风霜与晴和。
沐浴在富丽、慵懒的余晖中,我陷入了沉思:看了古城的三处银杏,仿佛读了三种不同的人生,或者说,品赏了三种不同的文明姿态——一处是出世的玄远,一处是入世的端方,一处是纪念的质朴。它们如此不同,却又如此和谐地被一座小小的古城所容纳,被银杏这一种树木所渲染、所代言。
到寿州看银杏,我带走的不仅是几片金叶,还将一片金黄色的、沉静的光,也装进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