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芦苇

郑凌红

版次:03  2025年12月15日

朔风劲吹的夜晚,人的心也随风飞向远方。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如果不是《诗经》,不是因为耳熟能详,我并不会知道诗中的“蒹葭”就是芦苇。青苍苍的芦苇和白露凝结成的霜,相看两不厌,像许仙和白娘子在断桥相会,也像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十八相送。

芦苇,曾是我的心上人。没有理由,就是喜欢。因为喜欢,因为骨子里的认可,因为记忆里挥之不去的甜蜜。

芦苇进入眼帘,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晃晃悠悠到少年。那时候,似乎根本不会想到,长大后人会变得成熟,变得宁静,变得心里常常忐忑不安,对外物很难生出好奇心。

岁月和年轮一样会增长,会衰老。心事多了,便无暇顾及平常的风景了。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记得那一年,在乡下工作。每逢初冬,若天气晴好,那条热闹的马路边便成了观赏芦苇的打卡地。主角自然是妙龄少女和闲适的妇人。我相信,她们的骨子里一定装着文艺范,把自己融入其中,或许就有了或深或浅的那一句诗: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河滩里的芦苇荡,自然也是一座桥。这座桥,从秋天通往冬天。

团云低垂,银杏叶黄,聚拢了,飘落了,来来去去,便成了最沉默的证人。芦苇易起缥缈的思绪,那是童年的印记。河滩上,石头是最亲近的伙伴。而芦苇,尽管会带来手心手臂被划破的风险,但一根根被剥去“外壳”,露出骨节,似乎成了武侠小说里佩剑走天涯的侠客,几多豪情,几多壮志,几多潇洒与从容。

贤惠的家庭主妇们,也会来到河滩。她们对芦苇也充满兴趣,只是更实际,目标更明确。做扫帚,做枕头。取其全身,或取其芦花,都能让家中添一丝暖意。芦苇根根成束,便有无穷的力量。地上的尘埃,可悉数归入囊中。白茫茫的芦花,可填枕头,可垫床铺,对抗寒意,抵达好梦留人睡的自在意境,则是当仁不让。如果说芦苇是一年中留给沉默的大地最后的温存的话,那么芦花便是一首悠长的乡情歌谣,冬风拂过,便会在耳畔熟悉地回响。

芦苇和芦花,让一辈子与乡野相伴的农人有天然的亲近感。无数个夜晚,外面的世界风起云涌,海在沉睡,山在沉睡,落日头也不回地走了,只有那一丛丛芦苇组成的芦苇荡,无论是远观,还是近看,都有一种越看越让人肃然起敬的仪式感。芦苇高高扬起,如壮志出征,如万箭待发,如我喜欢的那位叫德富芦花的日本作家,他同情弱者,尊重自然,像尊重每一根迎着寒风屹立的芦苇那样,即使看到芦苇弯下了腰,也会坚信风只是一时的得意,而唯有意志才通往不屈的灵魂。这样的境地,也让我不禁想起孟郊《游终南山》中的诗句:“山中人自正,路险心亦平。”只是,于每一个平凡的个体而言,人生都不可能一帆风顺,风的光顾,并不一定是伤痛,也可能是眷顾。

看芦苇,想芦苇,芦苇成为我意念里的一味药。李时珍曰:芦有数种,其长丈许中空皮薄色白者,葭也,芦也,苇也。短小于苇而中空皮厚色青苍者,菼也,荻也,薍也。其最短小而中实者蒹也,薕也。皆以初生、已成得名。其身皆如竹,其叶皆长如箬叶,其根入药,性味皆同。其未解叶者,古谓之紫萚。而他在《本草纲目》中的记载,则进一步表明:芦叶可以治疗霍乱,芦茎、芦根可以清热生津,除烦止呕。很多时候,这样的文字若不是对应现实生长环境里的遇见,那植物不过只是植物而已,并不能成为“药引”。对它的了解,也只不过纸上谈兵,感情淡薄。

今年的冬天,尽管在我看来来得比较早,但抛却晨昏两头,其寒意不显。午后的阳光,热热闹闹,温煦宜人,让我在某一刻忘了今夕何夕,更不会想到,又逢一年岁末。下霜的天气,不是未曾来到。只是,我并未能克服自己的慵懒,用哪怕一日的早起去感知。

河边芦苇终究会随着日子的前行,渐渐枯黄。芦花,也会干燥飘落,悄无声息地飘往远方。走出院子,走向记忆中的那片河滩,我像少年的闰土,心如明镜清澈,如碧玉般温润,忍不住想投入芦苇的怀抱,那里有我的静夜,梦中耳边总会传来一两点屋檐滴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