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是天地一声轻咳,经此号令,万物便都低下了头。如果用“凊”来比喻立冬时节境况,一点也不为过。凊,是冷之始,却不是冷之极。它就像一位老友,事先不打招呼,不声不响到来,推门就入,指尖冰凉,却带着熟悉问候,让人猛一抬头看见冬的容颜。放眼淮河一线,淮南之地,当南北之气在此交汇,立冬不再是简单节气,而是天地与人事的低语,山川与岁月的握手。诗仙李白说:“冻笔新诗懒写,寒炉美酒时温。醉看墨花月白,恍疑雪满前村。”其笔下的立冬,诗意温暖。呷着火炉上温热的美酒,醉眼观看月下砚石墨渍花纹,恍惚间以为大雪落满山村,何等浪漫。宋人陆游诗云:“室小才容膝,墙低仅及肩。方过授衣月,又遇始裘天。寸积篝炉炭,铢称布被绵。平生师陋巷,随处一欣然。”生活虽窘迫,心却乐观闲适。唐代诗人元稹则写道:“霜降向人寒,轻冰渌水漫。蟾将纤影出,雁带几行残。田种收藏了,衣裘制造看。野鸡投水日,化蜃不将难。”他心目中的冬季,是享受丰收、休养生息的季节……凡此种种,给人无限遐想与触感冲动。
立冬之日,驻足淮畔,触水,触风,触土,触草木,触人声,触岁月,感触冬阳之好。虽不暖,却如温凉之玉,贴于脸上,印在心头。风从北来,掠过淮北平原、八公山脊、寿州古城墙垛、焦岗湖苇梢,像一封未拆之信,带着经年月久的霜意徐落于手。
乍一轻触,指尖先凉,像淮水在夜里悄悄翻了个身,把整个季节的体温沉进沙里。立在淮河之岸,一掌贴住堤石,掌纹与石纹相契,触的不止是冷,更是百万年山陵沉降后仍不肯闭合的脉动。脉动顺八公山脊迤逦而来,穿过城乡街巷狭缝、淝水古战场暗响的残镞,穿过芡河、西淝河、泥河、洛涧……像老人手背暴突的青筋,捆紧淮河胸口,又松开,让水得以呼吸。呼吸一凉,化作雾,雾化云,云化雨,雨化雪,雪化岁月,岁月凝成掌心里的一粒冰碴,眨眼成水,水又成泪,泪又成笑,笑里藏暖,暖中凝着——立冬。
有人说,立冬是凊的。凊,冷里藏澄,澄里含清,清里透轻,轻里托静。凊不是冰暴、霜厉、雪狂,它是水在夜里悄然卸下温度后的余白,是月光照在淮河大湾里不肯漾开的银箔,是淮南人把一口气嘘到领口,领口又还给天地的微凉。凊,从“冫”从“青”,更像八公山间的未冻之泉,青得不动声色,冷得若无其事,一触之间,把万物按进幽暗的寿州窑瓷釉,亮处更亮,暗处更暗,在薄瓷外缘轻轻收纳世间喧嚣。
立冬凊,先从水始。淮河一夜之间沉下满身浊重,浮起一层青白之光,像生铁在炉里退火,亮而冷,触之不冰,却能悄悄抽走指尖的暖。站在淮上码头石阶,俯身撩水,指肚刚触及水面,便听见“嗒”的轻响——不是水响,是血温骤降的轻颤,迅速带走血里的温度,留下一条细线,顺指甲缝爬至腕、肘、肩,停在心口,凝成一粒极小的霜。那霜便是凊,颜色介于青白之间,质地介于气露之间,不晃不动,化作一枚被岁月磨薄的玉钱,贴在心脏背面,让心跳忽慢半拍,世界于是静出一层瓷釉。
堤长漫漫,八公山将影子投进河里,影比夜更黑,黑里却透出凊的光。山脚石缝里的泉,平日只是凉,立冬后便升一格成凊:泉水依旧流淌,却不再发出叮咚声,而是“嗤”的轻响,像撕开绢布上极细的一道口,声音被凊包拢,传不远,只在石壁与耳廓间轻蹭,蹭得耳骨生出些许玉意。蹲身掬泉,水在掌心打旋,旋出一枚极小的月,月的边缘冒着青烟,烟不上升,只贴水面游走,极轻,像给河川贴上层冷膜,上游漂来的落叶一触便噤声,瞬间熄灭叶脉里的秋燥,被水带走,也一并带走掌心的温度。
这时,焦岗湖已退到旷野最深处,水比河更缓,缓得能把天之蓝熬成膏。膏面浮着残荷,秆折而未沉,断面处渗出一丝凊:青而不乌,冷而不冰,像被月光浸润过的玉簪,悬在空气里久久不落。远远近近,荷秆内空洞,洞壁结着薄冰,冰纹呈六瓣,瓣瓣皆指向天心。凊顺纹而下,渗进稻茬、湿泥、经年埋下的藕节,也重新擦亮“留得枯荷听雨声”的旧句——雨尚未到,声已凊,声里无他,只有“听”与“凊”互扣,扣成一枚空环。
田埂草枯成脆丝,一脚踏下,“嚓”的一声裂口,裂口里蹦出的不是尘土,是一缕凊:形似烟,色似月,贴地而走,行走间生出轻响,细得唯己可闻,足以抽走记忆里的喧嚣。远处有老农弯腰捆豆秸,手背皱纹里嵌着田土,土被凊染成青灰,像一层薄釉,釉下跳动着血管的温度。夕阳流出的光也被凊滤过,不刺眼,只余软而冷的铜色,落在豆秸上,秸便不再金黄,而成古绢,显出一层冷光;落在田埂,埂便成银河的倒影,人在影里走,像走在一根悬于宇宙之间的瓷管,管壁极薄,薄得能听见心跳为凊让路,节奏被冷意拉长,拉成可回望一生的长廊。
凊冷而澄,澄而静,静到能听见淮河在大桥下轻涌、矿井提升机“卡嗒”停住、老妇在灶间揭开锅盖、远客在旅馆推开窗……所有声音一经升起,便被凊磨成微粒,微粒落在耳膜,是凉,凉得极轻,轻到像给灵魂扫尘,尘尽之后,内心空出一枚青钱大小的光斑,光斑里什么字也没有。于是让人知道,凊不是寒的兄弟,也不是冷的别名,它是立冬独辟的一条静径。径旁无花无柳无喧嚣,只有青与白在低声交谈:青说“澄”,白说“静”,合起来便是“凊”。人若愿意打开指尖、耳廓、心口,凊便进来,不夺不抢,只带走多余的温度、过满的喧嚣、过躁的颜色,让心跳慢半拍,让呼吸轻三分,让眼里的世界重新瓷化,瓷得可以照见自己与众生。立冬由此不再是节气,而是一场被凊轻轻按下的静音键:键音落下,淮河仍在流,星仍在转,矿仍在挖,汤仍在滚,人仍在走,却都不再急于发言,而是学着与冷意并肩,让热冷互照,动静互文,生灭互联,扣成一枚空环,环中便是凊,便是立冬,便是人可以与天地相视而笑的——那一瞬。
立冬的刀不伤人,只收割。割尽稻茬,割断雁声,割开城乡间那层暧昧的薄膜,让城是城,乡是乡,却又在清晨的豆腐香里再度黏合。淮河两岸的田地,像被巨耙梳过的头,发茬短而倔强;乌桕、苦楝、皂角树把最后一批叶子撒进风里,叶子在半空翻斤斗,像一群放学的孩子,扑向泥土、根,扑向“落红不是无情物”的古老诗意。
冬的清晨,城乡街头巷口成了淮南的独特风景,最是让人垂涎。牛肉汤锅,白汽冲天,裹着八角、桂皮、草果、良姜的香气,也裹着“八公山下,风声鹤唳”的千年余韵。为这一口汤,早早就来摊边排队的喝汤人端碗,呼气,吸气,舌尖先触烫,再触辣,又触鲜,最终触到人生惬意的快感。汲一碗红油滚滚的牛肉汤入口,便能激荡出万般豪情,驱散冬日的凊冷。
似乎可用一句话概括:人间滋味,在于凊寒之时的“触”。“触”——触烫,触辣,触冷,触暖,触过去,触未来,触当下,触自己,触众生,触天地,触大道。大道至简,简到只剩一个字“触”。触,是立冬的钥匙,是淮河的密码,是淮南人掌心的老茧,是矿工黑脸上的白牙,是渔妇皱纹里的湖水,是学生青春痘里的星斗,是诗人眼中的远方,是渡口桨声里的逝水,是焦岗湖草缝里的星垂,是牛肉汤碗沿的缺口,是我此刻敲下的每一个字——字与字之间,隔着冷与热、生与死、过去与将来、此岸与彼岸、“我”与“你”。你我指尖若能在下一个立冬触碰,请别缩手,让冷与热互融,让黑与白互衬,让星与湖互映,让古与今互文,让生与死互渡,让“触”成为最短的咒语,最长的祝福——触,即立冬。触,即淮河。触,即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