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古到今,秋都是让人说不完道不尽的话题。秋有其斑斓绚烂,喜得丰收的一面,也有天高云淡,气爽神清的场景,更有不顾温情,执冷肃杀的面孔……秋总是叫人欲罢不能,欲说还休,感慨万千。
“屋头明月上,此夕又秋分。”当东乌越瓦,清辉像一条无声的大河,先是漫过屋脊,再漫过村路,最后漫进窗棂,浸透进尚在书页间游走的我的思绪。阖卷起身推窗,风已换了凉热之序,携着桂香、稻味、虫声、塘腥、水韵,一股脑涌进胸腔,只想把夏的最后一口郁热快快呵出,纳入仲秋的澄澈,再无唐代姚合笔下“热时吟一句,凉冷胜秋分”的那种急切焦灼的自我慰藉感。于是胸腔里便出现一条看不见的淮河水,那水面平得无一丝褶,能倒映出整个淮南——八公山脊、淝水纹、稻浪纹、桂树纹、云龙纹、凤鸟纹,还有远处高铁一闪而逝的银色纹——它们全在月色里轻颤,像一幅刚收笔却又未干透的长卷。循着这条内在的河流出门,迈脚轻踩露径,发出极轻的“噗嗤”声,大地也似在悄然更换呼吸。夜虽黑,黑得透明,像被墨汁反复研磨后的砚台,黑里透出深紫的幽光。风继续吹,催着桂香漫过来,想张嘴去含住一丝甜,却只接到凉凉的气息顺着喉咙下滑,“噗”地绽开在胸口里,像给心脏装上了一枚小小的月。此刻,月亮正高悬在八公山头,毫无瑕疵的圆,圆得令人心惊——仿佛一张巨大的空唱片,等待录进万籁之音:松针互触的沙沙、溪水跳石的叮咚、林鸟难寐的低吟、村犬断续的吠、山寺杳杳的钟响、高铁掠过平畴留下的银线……所有声音都被月光抹淡青,像被时间之手轻轻抚平,又轻轻推出,一波一波,荡进耳廓,再荡进血脉,最后荡回心脏,在那枚小月上留下极轻的颤。
循着颤音前行,走到淝水边。水面黑于夜色,黑得像一面被岁月反复打磨的铜镜,不仅照见我的脸,也照见千年前的脸——那些脸或戴兜鍪、或扎儒巾,或血溅战袍、或泪湿衣襟,都在同一轮秋分月下,同一波淮水里,被漂洗成同样模糊的铜绿。伸手想捞起那片铜绿,却只捞起一掌心湿凉的夜气。夜气漏下指缝,滴回水面,发出“嗒”的一声极轻脆响,誓要替历史补上一个遗漏的注脚。抬望眼,对岸八公山像一头巨兽卧伏月下,脊背起伏处,松涛阵阵,像兽在梦里翻身,又像无数先人在梦境里齐诵“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风撕碎声音,碎成一粒粒松针,落在水面,漂走又旋回,逡巡中硬要把这句冷峻的箴言塞进我的掌心。
转身沿着田埂回走。埂草已然半黄,还留着半截倔强的绿,仍不肯脱落如人过中年后的最后一颗童心。远处村舍里亮起的灯火,先昏黄,继而暖白,锅铲碰锅的脆响、婴孩啼哭又戛然而止的软糯、电视新闻里播音员平稳的播报——所有声音被窗纱滤过,被炊烟缠过,被桂香熏过,传至我耳边,已变成一种极柔软的喧哗,如一条刚弹好的棉胎,轻轻包住了我,也包住整个秋分之夜。我走进灯火,又走出灯火,到了当年的自家小院。院中老柿树正把最后一粒青柿熬成朱砂,风一碰,枝便颤,积攒的胭脂抖落在地。弯腰拾起一枚,柿蒂处渗出一滴清蜜,吮一口,甜里带涩,像把整整一个秋天的复杂含进舌尖。
再抬起头时,明月已升至屋脊,恰好嵌在瓦楞之缺里,如一枚银钉敲进黑夜,把黑夜钉牢,也把人间钉牢。忽然想起白日读到的句子——“秋分气初爽,灯火新照夜。”此刻方悟出,所谓“新照”,并非灯火本身新,而是被照的人心旧尘被秋风掸落,于是再看灯火,便觉焕然一新,像第一次睁眼,第一次心跳,第一次爱人。我进屋掩门,不急于休憩。窗棂外,竹影筛月,露气从瓦缝渗下,在桌头凝成极小的水珠,一伸手,水珠滚到指腹,轻轻一颤,像要对我说话。我侧过耳,却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每一下都撞在胸腔里的那枚小月亮上,发出极轻的“叮”。
莫名间生出怅惘:秋分一半,昼夜各半,盈亏相抵,得失互抵,连心跳似乎也被均分,一半给过往,一半给将来;一半给热望,一半给淡然;一半给“向外走”,一半给“向内回”。而我,是否真能在这一半一半之间,找到那条不露声色的缝,把自己安放进去,不倾不斜,不悔不憾?索性熄灯,让月光大胆涌入。屋内浮起一层淡青的雾,床、桌、书全被镀上银,如时光之手摩挲过,又如被某种无常轻轻放过。
在这一出一回之间,不由然悟得:天地之道,在于一呼一吸;时序之变,就在一盈一虚;人生之理,不过一取一与。循此呼吸,守此盈虚,持此取与,便可在万籁俱寂处听见万物生长,在万灯俱灭处看见众星供养,在万念俱灰处生出新的嫩芽。屋头明月此刻正悬在我胸口,像一枚无声印章,替秋分,也替永恒,盖下淡青戳记。伸手想握住它,却只握住更凉的夜气。夜气从指缝溜走,溜回窗外,溜进整个淮南,像要把下一页空白悄悄翻开。我不再伸手,只把被子拉至下颌,像把自己安放进一枚巨大的种子。
秋分教给我们的,是循时守序,敬畏天地,不是“收获”二字,而是“平衡”——昼夜平衡,寒热平衡,收支平衡,得失平衡,生死平衡。
我知道,当明日第一缕日色爬上八公山脊,当第一声鸡鸣划破淝水镜面,当第一粒露珠从桂叶坠落,我一定还会醒来,带着被月光重新校准的脉搏,走进新的一天。而此刻,我只愿在这“此夕又秋分”的屋里,在这“灯火新照夜”的窗下,在这“竹露夕微微”的静中,把自己完整地交出——交给呼吸,交给万籁,交给月光,交给时间,交给那条看不见的内在淮河,让它带着我,带着整个淮南,带着尚未发生的历史和已经发生的未来,一起流向更远的秋分,流向更圆的月亮,流向更静、更甜、更软、更远的——秋分之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