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汉初移漏欲残,
步虚人倚玉阑干。
仙衣染得天边碧,
乞与人间向晓看。
想起秦观这首《牵牛花》,距我初诵它,已时隔三十余载。年少时,我一度痴迷宋词,吟诵之余,还喜欢伏在大理石书桌上,偷偷描画词中意境。记得十一岁那年,我因《鹊桥仙·纤云弄巧》爱上秦观词后,又背诵了家中藏书中能找到的他的诗词,《牵牛花》便是其一。犹记当年,我裁了一张可覆盖整个桌面、被称之为“白光连”的白纸——那是一种长逾一米、宽逾七十公分,薄而脆的白纸。因其廉价,当年有的人家用它贴墙壁和屋顶棚,学生则将整张白纸裁开后装订成草稿纸。我喜欢它的薄而透,便将它裁成课本大小的一张张,覆在书里描图,曾用这种纸描过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红楼梦》上的插图;至于整张或裁成半幅的,我会在上面即兴涂鸦,之后覆在课桌、自家书桌上,甚至贴在自己房间的墙壁上作装饰画。那些装饰画中,就有我用铅笔与水彩笔勾画的一幅牵牛花图。
诱我回想这些琐碎记忆的,是隐在黄金榕枝叶间的一朵娇弱的蓝色牵牛花。
去年十二月的一个黄昏,我与友人驱车前往位于八公山余脉东、西楼山之间的一处古关隘——寿唐关。这座废弃的古关隘,当地人称“刘金定梳妆台”。史书中未载其名、却在传说中被塑造成救国救主传奇女英雄的刘金定,据说在宋太祖赵匡胤被困南唐寿州时,挂帅出征,将赵匡胤由寿唐关送返中原。
那个夕照霭霭的冬日暮晚,同行的友人们或沿坡道攀高远眺,或去往淮河岸边观夕光晚照。我则沿着青砖砌成、可通车马的古关道,默默行走。战马嘶声今不见,唯有众羊咩咩——曾经的关口堆满草料,废弃的古道旁有座羊圈,上百只羊在为草料争斗。
我沿着古道走着,发现了匍匐在路旁的枯藤。时至寒冬,这根枯败的藤上只剩几枚掌形叶片和几枚褐色种囊,但即便如此,我也识得它是牵牛花藤。小时候,我生活的校园里,房前屋后攀满牵牛花藤,我在“白光连”上涂鸦的那幅牵牛花图,便是融了校园里牵牛花海的实景与秦观《牵牛花》的意境绘成的。在“他乡遇故知”的惊喜中,我俯身撷取了几枚种囊,它们在我掌心中炸裂,迸出一颗颗小小的黑褐色种子,我顺手把这些种子装进大衣口袋。翌日在办公室,我掏出种子,放进了墙角的黄金榕花盆。
今早,出差一周后回到办公室,擦洗黄金榕花叶时,一朵蓝色的花燃亮了我的视线。八个多月来,那些从寿唐关采撷的种子里,有一枚生了根、发了芽,如今,又以一朵蓝色的小喇叭花向我展示它的生生不息。平复激动的心情后,我细细观察,发现花藤上还有三朵凋零的花——在我与它别离的一周内,它默默地开了三朵。
我无比珍惜地凝望着这根花藤上的第四朵花,望着望着,竟看见几只小蚂蚁从花萼里爬出,继续绕着小喇叭圈儿爬呀爬,宛如车辆在盘山公路上行驶。我伫立良久,恨不能变成一只蚂蚁,游在这座牵牛花乐园,活在这棵黄金榕的世界里。但转念一想,其实我不必艳羡它们:在辽阔的时空里,于一双巨眼之中,或许我的身量尚不及在牵牛花上绕行的蚂蚁。而无论生命浩大或微渺,其在孕育、成活、生长、相遇、相聚乃至别离的每个瞬间所形成的记忆,都将洇于时空,成为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