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大鼎出土于寿县,是安徽博物院的镇馆之宝。安徽楚文化博物馆(寿县馆)的这件,是按照一比一尺寸复制的。楚大鼎是楚国徙都寿春(今寿县)时期留下的礼器,是楚文化鼎盛阶段的代表作。1958年9月,毛泽东同志视察安徽博物院时,对这件重400公斤的青铜大鼎非常感兴趣,诙谐地说:“这里面能煮一头牛啊!”
自古美食配美器,人遇美器下意识反应就是要装美食。
许是受了毛主席话的启发,楚大鼎里煮牛肉——这一意象在民间流传开来,而淮南牛肉汤的兴起也恰在此后逐渐驰名。当然,楚大鼎是国之重器,国家重点保护文物,真用楚大鼎煮牛肉汤?绝无可能。写此文的时候,武王墩墓主还在沉睡。再整理文稿时,新出土的楚式鼎给出了大鼎煮牛的答案。
话说,古城有这样的故事,关于鼎煮的汤,是我公公在世时说的。当时,父亲在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简称“打投办”)工作。父亲说,那一时段,投诉不断,打投办接到了举报电话。他们就走街串巷,查投机倒把。北街有户人家姓徐,就是被举报对象。徐家房屋矮小挤在巷角,他们从河南迁居而来,一家三代挤住两间旧房里,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从外观看,这和投机倒把边也沾不上啊,可是就是沾上了边,并且事情还不小。邻居举报说,他家用青铜器煮汤,鼎明摆着要上交,他家不交,居然熬起了汤,熬汤也就罢了,居然熬出了鲜香四溢的汤。在物质贫乏的年代,谁家孩子嘴吃得油乎乎的,就是赤裸裸地炫富。食物的香气等同于油乎乎的嘴巴。大家不患穷,都穷,而是患不均。邻居们气不过,纷纷跑到打投办实名检举徐家窝藏青铜鼎。
经过深入调查,父亲和打投办的另一位同志基本了解了青铜鼎的来龙去脉。鼎也不是徐家的,而是徐家的孩子从北大街废品收购站附近捡回来的。孩子说:“鼎也不是特别大(注:楚大鼎实际高113厘米、重400公斤,此处应为另一小型青铜器),浑身铜绿,靠在墙角。我跟收购站的老爷爷说,这个能不能送给我,回家放东西。我常帮助老爷爷整理物件,老爷爷瞅一眼黑黢黢的鼎,没有吱声。在他的默许下,我把鼎扛回来了。”老徐接着说:“我家穷,我们把做好的胡辣汤用壶装好放到鼎里,上面盖上棉絮保温,权当保温箱了。不信,你们来看!”老徐掀开棉絮,拿出一把铜壶,顺便给打投办的同志倒了一碗。就这一碗胡辣汤,让父亲余生难忘。他搜寻脑子里所有关于美食的词汇想精确表述自己的吃感,半天无果。最后,他说:“还是用‘鲜美’吧!”那时期,舌尖难遇鲜美啊!
鼎自然被没收带走,徐家做的胡辣汤却声名鹊起。那个年代,能把一碗水变成一碗妙汤,可不就是拥有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吗?讨生活的老徐,带着一家老小来到了寿县,未曾想过用河南老家胡辣汤换做自家养家糊口的手艺。老徐不知道,地方美食是有强大生命力的,它们走过时光隧道,随时随地择机扎根发展壮大。它们的这种生命力是大地赋予的——大地上生长出各种植物,人们甄别出来,有的直接食用,有的配成料包。经过反复试验,终于形成了以胡椒、豆蔻、肉桂、陈皮为主,多达二十多种的香料配方。有心栽花花不开,无意插柳柳成荫。改革开放后,老徐家靠这手艺过得有滋有味。
晨光熹微,打在寿县的长街短巷。八公山的豆腐经过瓮城,“打豆——打豆——”卖豆腐的吆喝声响在古城巷道上空,一天开始了。状元街和北街四季青药店旁巷道的胡辣汤馆迎来第一波客人,有常年挑豆腐卖的大泉村村民,有早起上学的孩子们。老板熟练地从大茶壶里倒出一碗油茶——这汤由牛羊骨长时间熬制而成。此刻,牛羊骨头挑在高高的案架上,肉被撕成细丝;八公山豆制品之一的面筋反复揉洗,切成豌豆粒般的丁;粉条和木耳细作,连焦酥的花生都被碾成沫子,只觉其味,不见其粒。鲜汤倒在碗中,撒上芝麻,淋上香油,端至食客面前。来几个锅贴,或切点油馍,鲜呼呼,热呼呼啊!孩子娇嫩的胃得到鲜汤的抚慰,成年人的脾胃也受滋养。怎一个“妙”字了得!
居住古城许多年,我一直以为胡辣汤就是油茶。后来才知,二者虽有相似,但油茶不放海带丝,加了海带丝便称胡辣汤。让我印象深刻的,还是父亲的讲述。父亲生病后期,基本吃不下东西。他就回想记忆中的美味,靠这些回想喂养日渐枯干的身体。他说:“天下至味,不过胡辣汤配油馍。”当时,虽已是改革开放初期,但孩子多、工资低,经济依然拮据。“每次路过观巷口,我都想去吃,但每次都忍住了。”
人生之憾,莫过于子欲养而亲不待。若能如电影《你好,李焕英》所演,穿越回当年的巷口,为风中伫立的父亲买一碗热腾腾的胡辣汤,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