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暑韵

程晋仓

版次:03  2025年08月18日

处暑来临,淮南的暑气不是立即撤退隐遁,它像一位尚有余力的舞师,把最后一拨劲舞展示在八公山下、舜耕山边,舞动带起的风中还能搅动一袭热浪的翻溢,但若是顺循着环山小道慢行,风忽然就静了——不是消失,而是被树叶、草尖、蝉翼一层层滤过,只剩下极薄极轻一缕,贴着耳廓,贴着心跳,不知是低声浅吟,还是柔情呢喃;元稹诗里“风静草虫鸣”的情形就在这时浮现于前,点亮草丛,纺织娘、金钟儿、蟋蟀轮番拨动翅脉,音域不宽,却能把整座山谷的空旷稳稳托住,仿佛能够替所有无处安放的心绪找到归处。风一静,松脂香便沉下来,贴在衣襟,像一封未拆的旧信;乌桕与黄连木叶子从边缘开始焦褐,像被火漆封口的信笺被秋阳烤出邮戳,伸手接住一枚悬而未决的乌桕叶,叶脉里还流着淡青汁液。广袤的旷野里,偶或还可看到苍鹰盘旋,翅尖划开蓝得发脆的天空,并不俯冲,只用影子掠过地面一只惊惶的斑鸠,算是完成了处暑的第一场仪式——古人称“鹰乃祭鸟”,显示出一种告诫:杀戮之前先存敬畏。仰头望鹰,觉得它像一枚黑色的逗号,把淮南的天空断成两句,前一句盛夏的炽烈,后一句深秋的寂寥。秋意里,白露已藏在草虫的琴弦里,草叶背面一粒粒水珠像被悄悄钉上去的碎银,风一吹就晃却不坠落,蹲下身能看见纺织娘用前足擦拭触角,以白露作镜子,照见自己狭长的脸;溪泉在石缝间跳荡,水声清越,有“清泉石上流”的韵味,时间已磨成更细的粉末撒进此刻的耳鼓。

如果傍晚有暇沿淮水踱步,你会感慨落日如同一盘被反复摩挲的铜镜,只余温润的赤金,云霞从橘红到蟹壳青过渡得毫无野心。舟楫往来,渔网闪在逆光里,就似一尾银鲤跃出时间的水面,把两千年前的桨声与今日的橹音重叠混响在同一道波纹里。也许,历史从来就不是线性的,而是层层折叠的宣纸,浸过水,墨色就互相渗透融晕开去。

田家庵北头老巷孜口,西瓜摊尚未撤却已堆出“清仓”的广告,卤菜店的铁锅咕嘟咕嘟,猪头肉的香气像一条湿漉漉的舌头舔过每个人的后脑勺,老妇蹲在树荫下用小刀剖开菱角壳,雪白果实,剥出一段段旧时光,咀嚼微涩回甘的滋味,尝出岁月的包浆。

月光轻泻如银,舜耕山依稀朦胧展秀的身躯就像一头伏卧在城市中的巨兽,黑黢黢的,如果一个人走近了去看,样子有些许吓人。但静静的夜晚,透过纱窗,滤尽尘嚣静心去听,可以听到屋外草丛里的虫声,听到杳杳袅袅的练琴声以及远风携来《秋风词》的尾韵,风声、琴声、虫声交织,分不清主旋律与伴奏。月亮高挂在舜耕山脊,松针筛下银光像下一场无声之雪,此时的世界颇有王维“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景致。

淮河之流虽已被秋光收束,内心的泉眼反倒是苏醒,不再喧哗,只在暗处淙淙浅浅地淌,把经历的每一次失落磨成光的种芽。此境地里,八公山的溪流想来是更瘦,石头更白了些。秋气升腾的溪边野菊正开得肆无忌惮,当俯身掬水看见自己的容颜于水面上碎成千万片又在水纹里重新拼合,那一刻让人明白,所谓的秋高气爽,不过是天地之道的提醒——把心安放在破碎里,让光从裂缝中自然长出。处暑并非结束,而是宇宙自然法则在教会人如何与所失相处,如何在静静的风中聆听。虫声渐歇,妙音初起,才刚刚开始萌生。

处暑,也许是一次吐纳过程,是天地的一次深呼吸,时令把膨胀的夏意缓缓吐出,把收敛的秋气轻轻吸入。人在其中,不过是一粒被风吹凉了的松脂,在虫声、水声、市声、琴声的缝隙里,慢慢凝固成一枚透明的舍利。风静,草虫长鸣;鸣声尽头,一脉透明的寂静,蓦地涌起的细若游丝的籁音轻轻爆开在草丛深处,能把整座山谷的空旷稳稳托起;又似一根银针,把人的心跳缝进大地的脉搏。屏息立于道旁,可以分明听见时光之轮行向下一程的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