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声

程晋仓

版次:03  2025年08月04日

古往今来,秋一直是人们聚焦描绘的话题,有关秋的名篇也很多,比如欧阳修的《秋声赋》,但肃杀气过重,郁达夫的《故都的秋》写景抒情,却有种悲凉落寞,总给人以压抑感。顾盼淮南的秋,则是从一声蝉的喑哑里落地的。

七月末梢,淝水仍带着暑气的温腻,像一条不肯褪鳞的青鲤,在晨光里闪动。忽然,岸柳深处传来第一缕“凉吹”,风从八公山缺口探身而下,掠过瓦埠湖,掠过焦岗的荷尖,掠过寿县城楼斑驳的砖缝,把夜间尚黏在汗毛上的燠热,一把抽走。人们抬头,只见“云天收夏色,木叶动秋声”——唐代诗人刘言史的句子像一串铜铃,被风晃响。

城里,最先知风的当是早起赶集卖豆腐脑的。凌晨四点,就骑着三轮车拐进古城的街市,风把豆腐筛里的豆香吹成一条细线,钻进街巷人家的梦里。梦中人偶一翻身,似能听见梧桐叶“刷”地一声,像有人抖开一匹旧绸。风继续往东,拂过龙湖菜市,番茄红、辣椒红、苋菜红,一下子被吹暗了成色,却增添了釉般的温润。小贩们扯下搭在脖子上的湿毛巾,不再扇风,反而把毛巾叠好塞进裤兜——他们懂得,这风不是来解热,是来“迎秋”的。

城外,风掠过稻田,稻穗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抚过,层层低伏,露出藏在穗下的青蛙。蛙鼓不再高亢,“呱——”声音拖得老长,像村头磨盘上最后半圈豆浆,稠得转不动。风再往下,钻进藕塘,荷叶翻背,露出叶脉清晰的骨感。这时塘埂上玩耍的孩子就会嚷着:“荷叶穿裙子了!”——那是被风卷起的叶边,露出一线白,像初绣的裙裾。

“不期朱夏尽,凉吹暗迎秋。”元稹的《咏立秋》诗在淮南的清晨,被风拆成无数碎片,贴在行人的衣襟上。

风停了,天地像被谁轻轻呵了一口气。瓦埠湖的水面浮起一层极薄的雾,先是一缕,继而连成一片,像谁撒了一把碎盐。盐粒渐渐融成水,凝在芦苇尖,凝在渔舟的缆绳上,凝在渔家女的发梢。伸手一抹,指尖便沾了秋。

蟋蟀们开始调弦。它们不再躲在灶膛后的热灰里,而是搬去院墙的砖缝、门槛的裂缝、路边的草丛,甚至菜篮的竹篾间。声音从“唧唧”变成“瞿瞿”,像有人把琴弦拧紧了半圈。孩子们循声去找,却总扑个空——蟋蟀们学会了用淮南口音的抑扬顿挫,把声音折进墙角的阴影里。

蛙鼓渐歇,寒蝉登场。它们伏在法梧的裂皮上,伏在老槐的高枝上,伏在学校的钟楼檐角,一声声“伏了——伏了——”,像老塾师用戒尺敲黑板,提醒众生:伏天将了。蝉声里,最清越的一簇当来自舜耕山。山不高,却因舜帝的传说而自带古意。蝉声从山腰的麻栎林泻下,经行环山步道,与山脚的淮河水声混成一片,水声被蝉声抬高,蝉声被水声拖长,竟像一场无韵无词的合唱。

立秋过后,月亮瘦成一片银镰,悬在田家庵发电厂直耸云霄的烟囱顶上。月光照在蟋蟀的鞘翅上,照在青蛙湿润的鼓膜上,照在寒蝉透明的翅脉上,照在一切正在告别盛夏的生灵上。

伫立淮河大堤之上,放眼楚天辽阔。此时的田野,是一幅渐次收笔的工笔画。高粱红得发暗,像被谁用旧墨晕染;玉米须子焦黄,风过时沙沙作响,像老人摩挲着黄历的纸页;大豆的叶片开始卷曲,露出荚果的鼓胀,像孕妇掩不住的幸福。最妙的是芝麻,它们的花从底部一路开到顶端,立秋后却忽然停笔,留下半截青梗,像一炷未燃尽的香。

农人蹲在田埂,掐一粒稻谷在齿间,“咯嘣”一声,秋便被咬破了。他们起身,望向远处的舜耕山,山影比夏至时长了半尺——影子是大地写给太阳的长信,似在说:“慢些走,慢些走。”

入夜,老北头的小巷亮起桂花酒酿的灯。店家的钢精锅里浮着星星点点的桂花,像银河漏进了人间。

孩子们不再玩捉知了,改玩“斗蟋蟀”。他们把蟋蟀装进火柴盒,盒盖上戳几个孔,像给囚徒开几扇窗。斗胜的蟋蟀被赐名“大将军”,败的则放生,让它去墙角继续唱“秋之声”。

更远处的乡村,老人则搬出竹床,躺在空场上。银河倾泻而下,如一条被风抖开的旧绸,绸上缀满补丁般的星子。偶尔一颗流星划过天际,就像谁用指甲在绸上掐了一道痕。

立秋的淮南,声音也是有层次的。

最底层是淮河的低吟,像老龙在翻身;上一层是稻田的沙沙,像蚕啃桑叶;再上一层是蝉的绝唱、蛙的尾音、蟋蟀的初调;最顶层是风的絮语,它或从八公山来,带着松脂香;或从寿州城来,带着古朴味;或从潘集来,带着煤电韵;或从瓦埠湖来,带着淝水腥;或从焦岗湖来,带着的荷莲气,最后落在人的耳廓里,轻轻说一句:“听,秋来了。”

此时若登临舜耕山顶,纵目远望,环视天宇,可见日月同辉。太阳在西,像一枚熟透的柿子,软软地坠向淮河;月亮在东,像一瓣新剖的菱角,冷冷地浮在高塘湖上。光影交错间,万物各得其所:知了伏在最高的枝桠,把最后的聒噪献给天空;青蛙伏在最深的藕根,把最沉的低音献给大地;蟋蟀伏在最近的墙角,把最细的颤音献给人间。

人们,或立于田埂,或行于巷陌,或坐于木墩,或躺于竹床,皆成了天地间的听众。他们听见风把诗人元稹的诗吹成口信,听见刘言史的诗被月光镌刻在叶脉,听见自己的心跳与万籁同频——咚,咚,咚,像秋正在轻敲门扇。

门开处,淮南的秋声滚滚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