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过山脉,我登上了土林之巅。无数根风蚀的廊柱在脚下铺展,夕阳将金箔碾碎在沟壑间,那些赭红、铁灰与沙黄的岩层便泛起微光,像沉睡经年的古老典籍被风掀动书页,露出时光的注脚。
我是在某个黎明闯入这片魔域的。越野车翻过垭口,天地骤然褪去所有柔软。车窗外掠过层层叠叠的土堡,它们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切割天空,如同被遗忘在时光褶皱里的城池。羊群的蹄印在砂砾间忽隐忽现,恍若某种神秘的符咒,指引我们深入这片被风蚀刻的史诗。
地质学家说这里曾是古特提斯海温暖的臂弯。千万年前造山运动的剧痛中,海水退成云絮,湖盆裂作峡谷。风携着粗粝的沙粒,用百万个昼夜在沉积岩上镂刻出塔楼、庙宇与倾颓的宫阙。我抚摸过那些岩壁的肌理,分明触到时光的掌纹,那些波浪状的横向沟槽是水的年轮,垂直的裂痕是风的铡刀,而凹凸的蜂窝状孔洞,大约是某个雨季遗落的泪痕。
正午的土林是座失语的迷宫。赭红色岩柱投下棱角分明的阴影,将大地切割成几何谜题。我的影子在岩壁间游移,时而拉长成朝圣的僧侣,时而蜷缩成负重的牦牛。有藏民告诉我,风起时土林会发出呜咽,那是古格王朝末代公主的魂灵仍在寻找她的鎏金佛刀。我屏息聆听,却只听见沙粒在岩窟间簌簌游走,像是时光的沙漏在悄然翻转。
在某个背阴的峡谷深处,岩层间嵌着完整的贝壳化石,螺旋纹路清晰如昨,仿佛只要附耳细听,就能听见远古潮汐的私语。砂岩断面上的波纹层理,分明是湖水在某个黄昏留下的吻痕。
暮色四合时登上古格王朝遗址。残阳为土林披上紫金色袈裟,废墟的剪影在天地间勾勒出永恒的隐喻。三百年前,这个盛极一时的王朝在战火中崩塌,如今只剩风化的佛塔与褪色的壁画,在土林深处守着未解的偈语。我看见经幡在残垣上猎猎作响,玛尼堆的石头沁出霜色,恍惚间竟分不清哪些是人工的遗迹,哪些是自然的造像。
破晓前起了风。砂岩的孔穴开始鸣奏古老的音律,土林的轮廓在晨雾中渐次苏醒。阳光刺穿云层时,我看见千万根岩柱同时泛起金红的光晕,宛如大地突然睁开了眼睛。那一刻我忽然懂得,所谓永恒不过是无数瞬间的层叠,就像这些岩层记录着百万年的光阴,而我们都是途经此地的风,有幸在某个清晨,成为时光褶皱里一粒微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