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读书,原是一件苦事。天气热得厉害,蝉鸣声又一阵紧似一阵地催着,每每使人坐立不安。然而我偏爱在这时节读书,倒也不是故意与炎热作对,只是觉得,纸间自有绿云遮。
我的书桌临窗,窗外并无大树,只有几株瘦弱的灌木,影子淡得几乎看不见。阳光直射进来,照得桌面发烫,连墨水瓶都晒得温热。这时候,我便摊开一本书,纸页白得晃眼,黑字却显得格外分明。说来也怪,眼睛盯着那些字看久了,竟觉得有丝丝凉意从纸缝里渗出来。
记得幼时在乡下,老屋后有一棵大槐树。盛夏午后,我常搬个小板凳,躲在树荫下看书。树云翳翳,偶尔漏下几点光斑,在书页上跳动。那时候觉得,世上再没有比这更惬意的事了。后来进了城,住在水泥格子里,再也寻不着那样的树荫。起初颇不习惯,后来却发现,那些横平竖直的墨痕,竟真能沁出凉意来。
文字确能生凉。读《水经注》,见“素湍绿潭,回清倒影”,便似有清流从心头淌过;读《王摩诘集》,见“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便觉头顶自有浮云游弋;翻《陶渊明集》,遇“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顿觉燥热消退大半。最妙的是读些游记,随着作者的笔触游山玩水,恍惚间竟忘了身在何处。有一回读《徐霞客游记》,正看到“江流击山,山削成壁”处,忽觉背后一阵凉风,回头却只见窗帘微动,原是自己的幻觉。
不过夏日读书也有讲究。太厚的学术著作不宜,密密麻麻的小字使人头昏脑涨。我喜欢挑些薄薄的诗集或散文,随手翻阅。有时读到一句绝妙的,便停下来反复咀嚼,任时光流逝。鲁迅的《野草》便常伴我左右,那些短小精悍的文字,像一柄柄折扇,轻轻摇出思想的凉风。
窗外偶有人影晃动,是邻居家的少年。他见我伏案读书,曾好奇地问:“大热天的,看书不嫌烦么?”我答不上来,只把手中的《世说新语》递给他看。他翻了几页,忽然指着一段笑道:“这倒有趣。”原来他看到了“雪夜访戴”的故事。我见他额上的汗珠渐渐干了,眼神却亮了起来。
黄昏时分,暑气稍退。我合上书页,发现纸上竟有淡淡的水痕,不知是汗水还是茶水浸的。墨云微微晕开,在宣纸上蔓出蕨类植物般的纹路。窗外,夕阳将最后一缕光斜照在书架上,那些绿云流转的书脊,正将碎金揉进光里。我知道,明日太阳升起时,这纸间栽种的心树又会为我撑起阴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