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的风度

王 瑶

版次:03  2025年07月17日

池塘刚从晨雾里挣出半张脸,第一朵荷花已踮着脚尖站在叶上。花瓣还沾着夜的凉意,却已把腰杆挺得笔直,像位刚梳洗完的女子,不施粉黛,自有风华。这便是莲给世人的第一印象——从不在意登场的早晚,只在乎绽放时是否对得起光阴。

新叶从水里探出来时,总带着点羞怯,卷着边儿,像怕见生人的孩童。过几日舒展了,也不往高处抢风头,偏要斜斜地铺在水面,给底下的鱼虾留片荫凉。有风吹过,叶与叶轻轻碰撞,发出沙沙的絮语,倒像是在互相谦让。开花更是慢悠悠的性子,今儿抿着唇,明儿绽个缝,把最饱满的笑容留到晚霞染红池塘时,仿佛知道真正的美,从不在喧嚣里争宠。

世人都说莲清高,隔着淤泥也要开出洁净的花。可蹲在池边看久了,会发现它的清高里藏着烟火气。根在泥里缠缠绕绕,把腐叶烂草的养分一点点往上送,养出脆嫩的藕、清甜的莲子。蜻蜓飞来,就把荷叶当停机坪;青蛙跳来,就用花托当舞台;连路过的农人折根莲梗解渴,它也不恼,过几日又从原处冒出新芽。这种在污浊里扎得深、在洁净里放得开的通透,比孤高更有温度。

雨落下来时,莲的风度便看得更真切。豆大的雨点砸在叶上,叶面猛地往下一沉,却顺势把水珠拢成球,咕噜噜滚进池塘里,连点水痕都不留下。这股“受得住委屈,咽得下苦涩”的韧劲,是多少人想学都学不来的。古人画莲,总爱让水面泛着淡淡的雾,大约是懂了莲的神韵原在虚实之间——看得见的是亭亭的花与叶,看不见的是水下默默生长的骨节,在黑暗里攒着劲儿,才撑起水面的风光。

莲最动人的,是它把自己活成了一首奉献的诗。嫩藕切了炒,是饭桌上的清欢;老藕磨成粉,是冬日里的暖汤;莲子剥了吃,清心降火;莲叶晒干了,泡出的茶带着荷香。连莲梗里的丝都不肯浪费,成了“藕断丝连”的牵挂,提醒世人缘分里的牵牵绊绊。巷口卖莲蓬的阿婆,总爱说“这东西浑身是宝”,其实宝的不是莲,是它那份“生为人间,便予人间”的慷慨。

月上中天时,莲的风度里便多了几分禅意。花瓣慢慢合起来,像把白日里听来的家长里短悄悄锁进蕊心。蛙鸣从叶底浮上来,虫声在梗间流过去,莲都静静听着,不插话,不评理。这种“万物喧嚣,我自澄明”的定力,让整个池塘都成了心灵的归处。林黛玉偏爱残荷听雨,大约是懂了枯莲的风度——花瓣落了,就把空茎留给雨水敲出韵律;叶子黄了,就沉进水里化作来年的养分,连凋零都透着诗意。

秋风起时,莲把枯叶一片片卸下来,沉入水底。有人叹它脆弱,经不住风霜,可挖藕的人都知道,越是经霜的藕,越甜得入心。原来莲把最硬的骨头藏在土里,在没人看见的地方,默默把苦难酿成甘甜。这种“于暗处扎根,向光明生长”的智慧,才是莲最动人的风度。

如今再看池中的莲,已不只是花与叶的拼凑。它是懂得谦让的君子,是包容世事的智者,是倾尽所有的仁者,是看透荣枯的禅者。风过时,满池的叶与花都轻轻摇晃,那不是动摇,是对天地万物的温柔应答——这便是莲的风度:在泥里扎得深,在水上站得稳,把每一段时光都过得有始有终,有滋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