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对蝉的记忆

代宜喜

版次:03  2025年07月15日

七月的风,裹挟着城市独有的燥热,如一层无形的纱幕,将人紧紧笼罩。空调外机在铝合金窗框下发出有节奏的嗡鸣,似一首单调的都市小曲。手机屏幕骤然亮起,女儿手持蝉蜕的生活照,宛如一把神奇的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那扇厚重的大门——那些深藏在江淮乡野深处的蝉鸣声,如汹涌的潮水般奔涌而来。

作为七十年代出生于江淮腹地乡村的孩童,我的夏天,是镌刻在沟渠水纹里的年轮,是岁月长河中永不褪色的印记。在没有空调的岁月里,门前那条蜿蜒曲折的小沟渠,便是我们天然的“空调房”。一群“水孩子”在炽热的阳光下纵情跳跃,溅起的水珠闪烁着五彩的光芒,折射出整个童年的绚丽光谱。美国作家马克·吐温在《汤姆·索亚历险记》中描绘的夏日冒险,与我们何其相似,那是一种对自由与欢乐的纯粹追求,无关物质,只关本心。做完寥寥无几的暑假作业,推推铁环,翻翻《三国演义》小人书连环画,便能构筑起整个暑假的精神王国,让我们在英雄豪杰的故事中纵横驰骋。然而,最珍贵的,永远是那些提着马灯在夜色中巡游的时光。

当暮色如墨般渐渐晕染开来,我们这群“小黑夜探险家”便提着煤油马灯出发了。有的小伙伴发明了“胶带围树”的战术,满心期待地守候着,后来又升级为“黎明突袭”的策略,在破晓前的黑暗中悄然行动,有时一大早趁着不太热,还用蜘蛛网粘知了。在物质匮乏的年代,一只金黄油亮的炸知了,便是人间至真的美味。中国饮食文化学者赵珩曾指出:“匮乏时代的食物记忆总是格外深刻。”确实,那酥脆的声响,那独特的香味,至今仍在记忆深处久久回响,成为心中最温暖、最珍贵的味道。

后来,我在煤矿一线工作,矿灯刺眼的光束划破了夏夜的宁静。与恋人携手捕蝉的浪漫,虽也别有一番滋味,却始终不及童年的趣味。这让我想起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中描写的玛德琳蛋糕——有些味道,注定只能存在于特定的时空坐标里,成为心中独一无二的珍藏。那些缺失的,何止是味觉体验,更是整个纯真年代的集体记忆,是岁月无法磨灭的精神印记。

前些年,带着妻女使用现代装备捕蝉,可调焦的LED灯光如舞台追光般照亮了两代人的夏夜。女儿眼中的新奇,恰似我曾经的兴奋。看着女儿在灯光下雀跃的身影,我忽然明白,蝉鸣从未改变,变的只是听蝉的人。我们在岁月的长河中不断前行,经历着生活的种种变迁,但那蝉鸣,始终是连接过去与现在的纽带。

而如今静夜独坐读书,空调的微风送来一丝丝凉意。我们在物质丰裕的时代里,似乎失去了许多珍贵的东西。但正如中国哲学家冯友兰所言:“人生的意义在于觉解。”那些记忆中的蝉鸣,正是生命最本真的觉解,它们让我们懂得,生活的真谛不在于物质的堆积,而在于心灵的富足,在于对美好事物的感知与珍惜。

这些记忆如同敦煌壁画,在时光的洞窟里永不褪色。它们提醒着我们:人,应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海德格尔的这句名言,如同一盏明灯,照亮了我前行的道路。而我的诗意,永远停驻在那盏摇曳的马灯里,在那声清脆悦耳的蝉鸣中。

从煤油灯到锂电池灯,从乡村到城市,蝉鸣始终是夏天的注脚。日本作家村上春树在《挪威的森林》中写道:“每个人都带着自己的森林。”而我的森林里,永远回响着童年的蝉鸣。这声音穿越时空,成为生命最动人的背景音乐,提醒着我们:有些纯粹,永远不会随着岁月流逝,它们将永远在我们心中熠熠生辉,成为我们灵魂深处最宝贵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