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安了家,阳台空荡荡的,像是缺了魂。一个春日,我终于带回两株葡萄苗,栽在角落的花盆里。那藤苗细得可怜,瘦伶伶的藤蔓如怯生生的孩子,刚触到竹架便紧紧攀住,生怕摔下来。我日日去看,盆土干得快,清水浇下去,深褐的泥土便泛起湿润的光泽,散发出一种微腥而亲切的土气。藤尖儿悄没声地向上探头,伸出嫩黄的卷须,颤巍巍地摸索,终于勾住竹架的横杆。看着那一点一点固执的攀爬,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盛夏的骄阳炙烤着楼群,阳台如同蒸笼。那两株藤却渐渐织出一片绿荫,巴掌大的叶子层层叠叠,初时是怯生生的鹅黄,不久便沉淀为厚实的深绿。藤蔓爬满了大半面花架,织成一张疏密有致的绿网。阳光钻过叶隙,在水泥地上投下无数晃动的碎金。站在架下仰头,枝叶交错间,框出一小块被染绿了的城市天空——原来铁窗似的楼宇缝隙里,也能漏下带着草木呼吸的光线。
城市的日子是拧紧的弦。案头伏久了,肩颈酸胀,眼前也模糊一片。每每这时,便踱到阳台,默默注视那架绿意。有时蹲下身,指尖拂过叶片,能清晰触到脉络的走向,也触到叶背那层不易察觉的、绒布般的微糙。叶片上有虫蛀的小孔,也有风雨留下的暗痕,这便是它活着的印记。夕照将藤蔓的影子拉长,在灰白的水泥墙上摇曳,如一幅无声的水墨。看着它,胸中那口浊气仿佛悄然松动——这方寸绿意,竟成了喘息之所。
秋风一起,葡萄藤的叶子边缘便洇开一圈浅黄,像被时光不经意地烫了金边。很快,那黄意便浸透整片叶子,直至凝成纯粹的金箔。一阵风过,几片黄叶便打着旋儿,无声地泊在冰冷的地砖上。藤蔓日渐显出嶙峋的筋骨,盘曲的虬枝在冬日的晴空下,反倒透着一股韧劲。它们沉默地悬在架上,仿佛在积蓄着什么。我蹲下身,指尖摩挲着老藤粗糙的纹路,心里竟也如这藤一般,在静默里埋着对春日的念想。最深的等待,原是根须在黑暗里无声的酝酿。
侍弄着葡萄藤,陶渊明“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的句子便浮上心头。他所欣悦的草木生长,不正是我此刻看藤蔓伸展时,心底那份无言的熨帖么?都市人常念着“诗意栖居”,仿佛非得遁入林泉才算圆满。可我阳台这方寸之地,藤叶间筛下的光影流转,叶片由青涩到金黄再到飘零的轨迹,何尝不是一首俯拾皆是的诗?它不宏大,却足够真切。
葡萄藤年复一年地绿了又黄。它尚未结出累累硕果,却悄然在我心田种下另一种收成:诗意的根须,并非一定要深扎在遥远的旷野。在这钢筋水泥的缝隙里,只要肯俯身,肯等待,肯看一片叶如何缓慢地由青转黄——那对生命本真的体悟与从容,便如枯枝上悄然钻出的点点新绿,足以滋养都市人日渐板结的心田。
那半院葡萄的守候,原是教我学着放慢脚步。慢下来,才知生命最深的回甘,就藏在这寻常光阴的脉络里,于无声处悄然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