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里的少年时光

林钊勤

版次:03  2025年07月10日

村东头那片充满绿意的荷塘,是夏日里我们最喜欢的去处。塘水被密密的荷叶覆盖着,只从阔叶的缝隙里,透出些幽幽的绿。那些粉白粉红的花朵,就立在绿叶中间,仿佛撑开了整个暑气蒸腾的天空。我们这群野孩子,把裤管高高卷过膝盖,赤脚踩在塘边滑腻的泥里,那沁凉的泥浆从趾缝里钻出来,浑身都凉爽起来。

我们最眼馋那高处的荷花,非得踮脚伸手去够。我瞅准一朵开得正盛的,花茎深藏在浓密的叶子里。指尖触到那花茎,粗糙微刺。指甲用力掐住,狠狠一拽——谁料花茎韧得很,“啪”一声,只扯下半截在手里,花儿却纹丝不动,孤傲地留在枝头。惹得同伴们一阵哄笑,自己也讪讪有些尴尬,仿佛那被扯断的茎秆是某种无声的嘲笑。

摘不到高处的花,便对身边最近的莲蓬打主意,随手摘下一个,手指抠开莲蓬海绵般的绿壳,里面挤满了青玉似的莲子。我将莲子一粒粒剥出来。圆溜溜的莲子滚在掌心,光滑又饱满。剥得兴起,有时索性扯下花瓣,一瓣一瓣排在水边,口中念念有词:“这个做新娘,那个当新郎。”薄薄的花瓣贴着水面,被水波轻轻推搡着,像一场我们亲手导演的、随波逐流的婚嫁。

追蜻蜓更是常有的把戏。塘面上蜻蜓低飞,翅膀在阳光下闪出一点一点细碎的亮。瞅准一只蓝尾巴的悬停在水边,我们便屏住呼吸,蹑手蹑脚挪过去,身子弓得像蓄势待发的猫。瞅准机会猛地伸手一捂——却常常扑个空。那机灵的小东西早已振翅飞远,只留下指尖掠过翅膀时那一点几乎难以察觉的微颤。扑得次数多了,便索性蹲在塘埂上歇气,看着那些轻巧的影子在水面自由来去,倒成了它们自在的看客。

多年后重读稼轩词:“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这“亡赖”二字,点染出多少憨顽真趣!当年塘边那些笨拙的攀折、无由的嬉闹、无果的追逐,恰是辛弃疾笔下那溪头剥莲蓬小儿的注脚——剥莲蓬的专注,是孩子才有的赤诚;剥莲蓬的闲卧,是生命初年的无忧。那荷塘边的泥土、水渍、折断的花茎、扑空的双手,在岁月里沉淀,竟成了心头最透亮的光斑,照亮了往后日子里许多匆忙而干涩的角落。

如今再经过荷塘,亭亭如盖的叶子底下,再不见昔日泥水里的身影。然而那塘水的绿意,那莲蓬的清气,那笨拙却炽烈的夏日游戏,总在某个瞬间,悄然浮上记忆的水面——原来人生最初的滋味,早已在那片荷塘里,被我们懵懂地剥开,尝过,再难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