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里的栀子花开了。那香气既浓烈又幽远,竟有穿透窗扉的力量。它并不猛烈冲撞,只是悄无声息地潜入鼻腔,如同故人杳杳的叹息,钻入肺腑,又从肺腑漫溯回心间。
说来也怪,栀子花香竟如此耐得住寂寞,经得起岁月。年复一年,它总在夏初最浓绿的时候,幽幽地不期而至。花香在静寂的院落里游荡,如无声的潮水,将人轻轻托起,又柔柔地推入一片薄雾般的旧梦中。我总疑心,香气大约是有记忆的,它携着时光的细屑,翻过院墙,终于抵达此处,只为了轻轻摇醒我心中沉睡的往事。
幼时,每逢栀子花季,母亲便早早起身去摘花。花骨朵沾了夜露,微湿而饱满,如同藏了许多晶莹秘密的碧玉盏。母亲把它们浸在盛水的瓷碗里,置于堂屋的方桌之上。不过一夜光景,花便绽放得如同满碗堆雪,香气仿佛有生命一般,在屋子里漾开,流溢进每个角落。母亲常拣出一朵别在衣襟上,于是她走动时,便仿佛携着一小片移动的香云——我追逐着那香云,也追逐着母亲。如今回想,母亲鬓边最初的白发,恰如那栀子花一样素洁,却又静默无声地标示着岁月之痕。
记忆深处,还有位阿婆的身影。她住在巷子尽头,院中一棵老栀子花树便撑起她清贫日子的一角荫凉。阿婆每日清早采下花朵,小心地码在洁净的青瓷碗里,上面覆着一块湿润的蓝布。她搬个小凳坐在巷口,花碗就搁在脚边,并不吆喝叫卖。路人停驻时,她也不多言,只掀开蓝布一角,任那洁白的精灵与馥郁的香气自告奋勇。记得我曾问过她为何不种别的花,阿婆轻抚花瓣,眼角的纹路里漾出温和的笑:“栀子香,香得实在啊。穷日子闻一闻,也像沾了仙气。”那碗里的花,是她清贫岁月里自酿的“仙气”,朴素却直抵人心深处。
后来,栀子花渐被移出小院,换成一些艳丽的盆栽,也曾见过假花做得惟妙惟肖,可终究没有一丝生气。我这才明白,栀子花何曾需要花哨的颜色?它自有莹白的花瓣,自有沁人的香气——那香气虽无形无色,却坚韧而悠长,足以越过无数喧嚣与浮华,悄悄驻扎在人心深处,成为灵魂里最安定的坐标。
岁月匆匆流转,如今栀子花香依然年年如约而至。这香,原来竟可以如此这般,在时光的幽深处悄然绽放,并永不凋零。
人们常说时光无情,而栀子花却借香气为逝去的日子作了有情的注脚:纵使物质消融,那曾予人抚慰的芬芳却沉淀为精神之琥珀,替我们珍存了生命最纯白的底色——它不靠浮华取媚,只用最本真的气息证明:有些纯净,一旦扎根于心,便足以对抗时间全部的消磨与遗忘。
此刻香盈襟袖,恍然明白:生命中最深切的慰藉,往往并非金玉琳琅;它有时只是碗中一朵静放的白花,其香虽微,却足以使贫瘠岁月也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