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大半在忙中度过。晨起为衣食奔波,暮归为琐事劳形,要问什么是“闲”?怕要先问如何得闲。
闲不是无事可做,而是有事可做却不慌不忙。比如春日午后,阳光斜斜爬过窗棂,案头茶烟袅袅,手捧一卷旧书,不必正襟危坐,不必咬文嚼字,翻到哪页读哪页,读到妙处便搁下,看檐角燕儿衔泥来去,听邻院小儿奔跑嬉戏。这时候,忙是别人的,闲是自己的,像一尾鱼滑入浅溪,自在得连鳞片都沾着暖光。
中国人最会在“闲”里做文章。有人闲时种花,不必名贵,几株茉莉、几盆绣球,晨起浇一瓢水,看花瓣上的露珠滚来滚去,便觉得日子有了颜色;有人闲时煮茶,泥壶粗碗也好,山泉新汲也罢,水沸时“咕嘟咕嘟”响,茶香弥漫,把心事都泡得软软的;更有人闲时逛市集,不买什么,只看油盐铺的老板称重时戥子晃啊晃,看卖花女把鲜花插满花篮,看老匠人蹲在街角磨剪刀,“沙沙”的声响里,时光就慢得能看见影子。
闲是需要底气的。不是腰缠万贯后的颐指气使,而是懂得“够了”的智慧。好比吃茶,第一口浓烈,第二口甘醇,第三口便淡了。真正的闲,是喝到第三口时,还能品出清水的清甜。世人多追“忙里偷闲”,却不知“偷”来的闲总带着仓促,不如把心放宽些,让闲成为一种活法。忙时认真忙,耕读劳作也好,案头笔耕也罢,都当作是给闲攒些底气;闲时安心闲,观云听雨也好,莳花弄草也罢,都当作是给心留片空地。
老街有位匠人,终日坐在门槛上编竹篮。竹条在手里翻飞,编一会儿便停下来抽袋烟,看路上行人往来。有人催他:“这般慢工,何时能攒够钱?”他笑:“急什么?竹篮编太快,缝隙大了装不住东西;日子过太急,心空了装不住欢喜。”这话听着寻常,却道破了闲的真谛,闲不是偷懒,是给生活留些“缝隙”,让阳光、清风、甚至偶尔的细雨都能进来,让日子有了呼吸的余地。
如今大家总说“内卷”“焦虑”,不过是把自己困在“必须如何”的牢笼里。你看那江上的舟子,顺风时张帆快行,逆风时便泊岸歇脚,看两岸青山相对出,听欸乃一声山水绿。懂得顺应天时的人,才会在忙闲之间找到平衡。就像庄子说的“虚室生白”,心里空明了,才容得下生活的百般滋味。
闲也是要讲趣味的。趣味不在物贵,而在情真。少年时折根狗尾草编小兔子,成年后捡片落叶夹进书页,老来坐在藤椅上看孙儿追着光斑跑。这些“无用”的小事,恰恰是闲的灵魂。人若只知追名逐利,便像被线牵着的木偶,看似风光,却失了自己的手脚。不如学那陶潜“采菊东篱下”,未必真要东篱,心里有片菊园,何处不是南山?
说到底,闲是一种心境,是对生活的温柔以待。忙时不慌,因为知道闲时的清福要靠认真来换;闲时不懒,因为懂得清福里藏着对日子的珍重。就像此刻,案头茶凉了半盏,窗外的风掀起书页一角,我不必去追那页书,只任它停在有阳光的地方。这片刻的散漫,便是我寻来的“闲”,不慌不忙,不紧不慢,像一尾鱼,在时光的溪水里,轻轻摆了摆尾。
如此,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