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扇轻摇

王吴军

版次:03  2025年06月26日

蒲扇是夏日清爽的呼吸。

我家那柄青黄色的蒲扇总是悬在门后,像一枚褪色的月亮,被岁月浸得无比温润。扇骨是竹篾削成的,细密地排成放射状的脉络,覆盖着薄薄的蒲叶,边缘用白棉线细细地滚了一圈。母亲总是在晚饭后取下它,手腕轻轻地一翻,蝉鸣声便碎成了粼粼的波光。

那时,家里没有空调的轰鸣,夏夜是大自然展开的生灵活现的宽阔怀抱。竹床搬到庭院里,葡萄架下漏下几点星光,母亲握着蒲扇坐在床沿上,扇底的风裹着艾草香,一阵凉,一阵暖。扇面在她的手里起伏着,像蝴蝶栖息在掌心翕动着翅膀,又像是荷叶被晚风推着轻轻地打转。我常常盯着蒲扇边缘那一圈泛黄的棉线,看它被月光洗得发亮,仿佛能捻出一缕银丝一般。母亲手里的蒲扇摇啊摇,连我小小的影子都被扇成了游动的鱼。

蒲扇是会说话的,闷雷滚过天边时,它急促地拍打着蚊虫;我发烧说胡话时,它化作云絮拂过我滚烫的额头;父亲为我讲《西游记》讲到火焰山那回的时候,它又变成了铁扇公主的芭蕉扇,惹得竹床“吱呀”地笑。最妙的是暴雨前的黄昏,蜻蜓低飞,母亲把蒲扇斜斜地抵在肩头,扇柄垂下的杏色流苏扫过她的蓝布衫,扫得满院子的风都起了涟漪。

邻家奶奶的蒲扇镶着靛蓝色的布边,扇面上用朱砂画了并蒂莲。她总是说,蒲叶要选端午节后采的,那时蒲叶的纤维最为柔韧。村里的女子们聚在井台边纳凉时,一柄柄蒲扇此起彼伏地扇动着,像池塘里挨挨挤挤的圆荷。扇底漏出的私语也带着清凉意,她们在说谁家的新媳妇绣的鸳鸯就像活了一样,说镇东头的老裁缝藏的湘绸够做十八床嫁衣的了。蝉声在树梢织成了密网,却网不住蒲扇掀起的细碎光阴。

父亲从县城带回的折扇总是让我失望,洒金宣纸上画着工笔花鸟画,开合间总是锵然作响,然而却是冷冰冰的,少了一份温馨的气息。折扇哪里比得上蒲扇的体温?蒲扇浸过三伏天的汗,染过端午节的雄黄酒,甚至沾着我偷吃桑葚留下的紫痕。在一个午后,我发现母亲在用米浆修补蒲扇扇柄上的裂口,她那专注的神情像是在给婴孩包扎伤口一样。原来,万物皆有灵,经年的蒲扇懂得记住掌心里的每一点温度。

七月流火,蒲扇的边缘开始蜷曲,母亲把它浸在井水里,捞起时青翠如初,水珠顺着蒲扇的叶脉滚落,恍若重生一般。那时,小小的我喜欢学着母亲的样子摇动蒲扇,然而,我却总是把风搅成了漩涡。母亲怜爱地笑着,把我的小拳头包进了她的掌心,两个人的温度透过蒲扇上的竹篾在传递。现在,回忆这些温馨的往事,我忽然懂得了,所谓的传承,原来就凝注在这样细小的生活细节里。

蒲扇不说话,却懂得人间所有的秘密,它记得奶奶临终前的最后一下轻摇,摇散了满屋药的苦味儿;它记得姐姐出嫁时,藏在嫁妆箱底的那柄蒲扇;记得我离家求学的那晚,母亲去送我,她站在月台上拿着蒲扇一直摇啊摇,直到火车变成了一粒萤火。后来,我在博物馆里见过象牙扇、孔雀翎扇、缂丝团扇,它们躺在玻璃柜里,像标本一样,而我怀念的永远是那柄会呼吸的蒲扇,摇落了星子,摇醒了流萤,把盛夏摇成了一首循环往复的童谣。

如今,夏夜已经被空调填满了,我却一直在抽屉深处藏着一柄蒲扇。某个闷热的午夜,我忽然惊醒,依稀听见了记忆深处摇动蒲扇的声音在沙沙作响。

蒲扇轻轻一摇,岁月的风穿堂而过,母亲年轻时的剪影落在白墙上,葡萄架下浮动着槐花的甜。原来,有些东西永远不会消散,就像做蒲扇用的蒲叶,纵使已经枯黄,脉络里依然流淌着动人而清爽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