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 勤

80年前，中国营造学社的学者在战火中跋涉173天，用3100张照片为川康古建筑建档；80年后，学者萧易沿着前辈足迹重走成都明蜀王府、广元皇泽寺等故地，以《漫长的调查：重走营造学社川康古建筑调查之路》完成了一场跨越时空的学术对话。这部著作包括“成渝之间”“西康纪行”等八缉，不仅是对历史现场的复现，更是对文明传承的深刻叩问——当古建筑在岁月中或存或逝，当调查笔记从泛黄纸页走向数字时代，我们该如何理解这场“逆时代”的坚守所承载的文化重量？

萧易的重走之路，本质上是对营造学社“田野调查”精神的致敬与延续。1939年的川康大地，梁思成、刘敦桢等人在空袭间隙测绘汉阙、记录崖墓、临摹石窟，将战火中的文化抢救化作笔底烟云。书中呈现的不仅是高颐阙的雄浑、白崖崖墓的精巧、大足石刻的慈悲，更是中国知识分子在民族危亡时刻守护文明根脉的精神图谱。那些被镜头定格的建筑细节——汉代斗拱的力学智慧、唐代摩崖的雕刻美学、明代寺院的营造法式——在今昔对比中构成了一部立体的建筑史书，让消逝的文明基因在文字与影像的交织中重新显影。

《漫长的调查》最动人之处，在于直面历史变迁中的文化阵痛。书中记录的古建筑，有的毁于战火，如北碚温泉寺在日机轰炸中坍塌；有的殁于岁月，如蓬溪鹫峰寺的明代殿宇在城市改造中拆解；更有的消失于认知盲区，如绵阳西山观50余龛隋唐道教石窟的莫名损毁。这些消逝的背影，构成了对“文明保护”的深刻诘问——当我们在现代化进程中追逐效率与发展时，是否遗失了与历史对话的耐心？

萧易的笔触并未止步于惋惜，而是通过细节还原历史现场：梁思成在滑竿上记录脚夫号子的漫画、刘敦桢日记中对县长态度的微妙记载、莫宗江与陈明达在测绘中的专业执着，让冰冷的建筑史变得血肉丰满。这种“把人写进历史”的叙事策略，揭示了一个真理：古建筑的命运，从来与守护它们的人紧密相连。营造学社的调查之所以成为经典，不仅在于技术层面的测绘记录，更因其中贯注的人文精神——对文明的敬畏，对历史的担当，对未来的责任。

作为《中国营造学社川康古建筑调查图录》的衍生著作，《漫长的调查》完成了从“资料整理”到“思想阐释”的升华。萧易没有停留在简单的今昔对比，而是深入挖掘调查背后的学术脉络：从色伽兰、柏石曼的西方视角，到营造学社的中国立场；从抗战时期的被动抢救，到当代主动的文化寻根。这种纵贯百年的视野，让我们看到，对古建筑的关注始终与民族命运休戚相关——它既是救亡图存中的文化自卫，更是民族复兴中的精神还乡。

书中对“影子之城”广汉的解构颇具象征意义：当营造学社的镜头扫过古城的街巷、牌坊、宗祠，他们记录的不仅是建筑形制，更是中国传统城市的肌理与灵魂。80年后，当高楼取代了四合院，当商业街覆盖了青石板路，这些影像与文字便成为照进现实的一束光，提醒我们：现代化不应是对传统的彻底颠覆，而应是在历史地基上的创造性转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