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芒上的光阴

周俊杰

版次:03  2025年06月12日

老座钟雄浑地连敲五下,震颤声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窗棂外的晨雾尚未褪尽,像被揉碎的棉絮黏在篱笆上。外婆轻踮小脚,竹簸箕磕在青砖地的脆响,混着粗陶瓮里“哗啦啦”倾泻的麦粒声,在堂屋里荡开一圈圈金浪。那交织着泥土芬芳的浓郁麦香,裹着阳光的温度,拂过脸颊时像外婆粗糙的手掌,哪怕时过多年,单是忆起,仍觉鼻尖酥痒难耐。

七岁那年芒种,我像个甩不掉的 “小尾巴”,蹲在发烫的田埂边。大人们的镰刀贴着麦秆游走,沙沙声里混着麦汁迸裂的清甜,恰似春蚕咀嚼桑叶。麦穗沉甸甸地垂着脑袋,金黄的麦芒在风里打着旋儿,冷不丁扎进脚踝,疼得我直往外婆蓝布衫上蹭。“麦子性子急,日头一毒就该收,晚了可就糟蹋了。”外婆的草帽下露出一缕白发,镰刀起落间,麦秆断面渗出的汁液,在她掌心染出淡淡的绿痕。我逞强学割麦,双手紧攥麦秆直哆嗦,镰刀未碰茎秆,麦子却已七倒八歪,引得田埂旁的表哥笑得前仰后合,惊起一群藏在麦浪里的蚂蚱。

正午骄阳似火,晒得头皮发麻,土地烫得能烙饼。大人们躲至树荫,捧起粗瓷碗“咕咚咚”灌凉茶,喉结滚动的声音和蝉鸣混作一团。我追逐蜻蜓奔至村口老槐树下,几位老人手持破蒲扇唠家常。王大爷的旱烟袋磕在石凳“咚咚”作响,火星子溅进树根旁的蚂蚁洞里:“芒种芒种,连收带种。老天爷从不宽宥,收割完得赶忙播种,误了农时,秋冬锅里怕是无米下锅。”彼时年幼,只当是寻常老话,直待随外婆拾麦穗,方悟其深意。弯腰良久,那时才懂后腰僵酸似被绳捆,眼前金星直冒。外婆却始终弓着背,将遗漏的麦穗逐一收入筐中,枯枝般的手指抚过麦芒:“每粒麦子都在阳光雨露中生长,若随意浪费,怎对得起土地的滋养与农人的汗水?”夕阳渐沉,拉长我俩身影,竹筐麦穗越堆越高,压得双臂酸胀,才知收成饱含多少艰辛。有几粒顽皮的麦子从筐缝蹦出,滚进泥土里——那是给土地的谢礼。

进城求学后,芒种沦为日历上不起眼的小字。六月写字楼玻璃幕墙刺眼无比,空调嗡嗡作响,再无那带着露水的清新麦香。去年携子回乡,恰逢芒种。收割机“突突”地在麦田里穿梭,掀起的麦秆比记忆中矮了半截,可田埂旁众人依旧急得跺脚,与记忆分毫未变。小儿仿若我当年模样,蹲守田埂,指尖捏起麦芒的样子,像极了我当年扯住外婆衣角的笨拙姿态。他痴迷地望着蚂蚁列队搬运麦粒,突然转头问我:“它们也在收粮食吗?”

我瞬间想起外婆训诫:“芒种不种,再种无用。”这何止道尽农桑?人生亦然,若错过播种良机,往后再勤恳耕耘,也难盼丰收。那些晨光中躬身劳作的身影,收获的分明是对生活的虔诚敬畏。暮色轻笼田野,新割麦秸堆成小山,炊烟从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钻出来,打着旋儿裹住晒干的麦香。凝望天边晚霞,我豁然开朗:芒种启示世人,炎炎夏日里,既要珍视眼前收获,又要播下新希望。曾经与麦芒相伴的岁月,早已融入血脉,化作往后岁月的坚实底气,而此刻田埂上,两代人重叠的身影,正是时光馈赠的另一种丰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