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灯盏

郝兴燕

版次:03  2025年06月12日

老宅的阁楼里藏着一盏煤油灯。铜质灯座早已氧化发黑,玻璃灯罩上还留着烟熏的痕迹,像是岁月故意涂抹的暗影。我轻轻擦拭时,指尖触到灯芯调节旋钮,那上面有两道浅浅的凹痕——是祖母常年摩挲留下的印记。

这盏灯经历过真正的黑夜。父亲说五八年大停电时,全村只有我们家还亮着灯。祖母把灯摆在堂屋的八仙桌上,邻居们便捧着粗瓷碗循光而来。灯光透过蓝花碗里的红薯粥,在每个人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王木匠总爱凑近灯焰点旱烟,胡子差点被燎着时,孩子们就咯咯笑起来。那笑声撞在灯罩上,碎成许多细小的光点,落在褪了色的年画上。

灯盏最辉煌的时刻是在除夕。祖母会往灯油里添一勺桐油,火焰便窜得老高,把新贴的窗花映得通红。守岁时我常盯着灯芯发呆,看那截棉绳如何将浑浊的煤油变成跳动的精灵。有年雪特别大,电线杆倒了,我们家却依然明亮。祖父在灯下写春联,墨汁里调了金粉,每写一笔,灯光就在金粉里多藏一分。

后来通了电,煤油灯退居墙角。但每逢雷雨停电,它总会重新上岗。祖母擦火柴的动作永远优雅,“嚓”的一声,整个屋子的阴影都退后三步。我们围坐在灯旁剥花生,墙上的影子被放大成皮影戏。雨滴敲打瓦片的声音混着灯芯燃烧的细响,竟成了最好的催眠曲。

灯盏也见证过离别。那年我外出求学,临行前夜突然停电。祖母就着灯光给我缝内衣口袋,针脚比平时密许多。“城里灯太亮,”她把叠好的钱塞进夹层,“别忘了这盏小灯。”后来才知道,那晚她故意没点电灯。

去年冬天整理遗物时,我在灯座底部摸到个油纸包。展开是张发黄的照片:年轻的祖母站在灯前,怀里抱着婴儿时期的父亲。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光明一九五三”,字迹已经模糊。那天我试着点燃残存的灯油,火苗窜起的瞬间,忽然看见墙上浮现出三个影子——我、父亲,还有永远停留在照片里的祖母。

如今这盏灯放在我的书桌上。现代灯具太过精准明亮,反而照不见某些东西。有时深夜写作,我会关掉顶灯,只留这朵颤动的火苗。它照不清键盘,却能照亮记忆里那些被强光抹去的细节:祖母耳后的皱纹,父亲年轻时在灯下修理收音机的侧脸,还有那个总爱对着灯焰眨眼睛的小女孩。

生命的灯盏从来不需要多亮。它只需足够温暖,让我们在黑暗中认出彼此的模样;足够持久,能陪伴一代人走过漫漫长夜;又足够谦卑,肯在光明来临时退回角落。就像此刻,我吹灭灯火,青烟笔直上升,而它留在视网膜上的光斑,还要很久才会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