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处自有青山

张昌涛

版次:03  2025年06月09日

新房装修好后,因孩子在淮南二中读书需要陪读,我们一家迟迟未搬进去。担心空置的屋子积了甲醛,妻子买回几盆绿萝,让它们替我们守着新家。

那几盆绿萝是从网上订的,跨越半个中国来到我们这座城。拆开快递箱时,枝叶东倒西歪,断茎支棱着白茬,活像遭了劫的流浪行者。妻子蹲在地上,指尖拨弄着发蔫的叶片叹气:“这还能缓过来吗?”商家却打包票:“剪掉烂根,浇透水,能缓过来!”我半信半疑地照做,将残损的枝条修剪干净,简单整理根部,保留原盆小心栽种。

于是,这些绿萝被安置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如同暂栖驿站的归鸿,守着满屋未散的气味。烈日当空时,我拉上窗帘,绿萝便生活在昏暗中,没有人知道它们有多寂寞。

陪读的日子像拧紧的发条。学校对面的出租屋里,孩子的学习资料堆满书桌,每一页都浸着油墨的紧迫;我们的行李箱蜷缩在衣柜旁,像极了被时间揉皱的生活。新房成了周末偶尔踏足的“驿站”,唯有那些绿萝替我们见证着四季流转。

每个周末,我开车穿越半个城市去浇水。推开门时,常能撞见它们悄然生长的痕迹:断茎处钻出米粒大的新芽,蜷缩的叶片在晨光中舒展,藤蔓轻垂在电视柜边缘。最瘦弱的那盆始终耷拉着两三片黄叶,妻子劝我扔掉,我却固执地把它挪到散光充足的窗边,像哄着闹脾气的孩子般小心呵护。

冬天来得猝不及防。孩子月考成绩波动,妻子熬夜通过学习类APP筛选习题,我因工作需要加班到凌晨。新房的钥匙在口袋里捂了半个月,竟抽不出半日空闲。某个晚上,一个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那些绿萝怕是要撑不住了!”第二天早晨,我急不可耐冲进新房。房间里温度低,绿萝早已蔫成一片:有的叶片蜷成焦黄的筒,藤条软塌塌垂着,稍一触碰便扑簌簌掉渣。我手忙脚乱接水浇灌,妻子在视频里摇头:“实在不行就算了,别折腾……”

七天后,当我再次推开门,眼前的景象让人眼眶发酸——那盆曾被判定难存活的瘦弱绿萝,竟从枯茎底部钻出指甲盖大的新叶,嫩得能掐出水来;原先耷拉的藤蔓渐渐挺直,沿着花盆边缘微微上扬。其他几盆也透着生机:有的气根轻触地面,有的藤蔓自然垂落在家具旁。电视柜旁那盆叶片愈发浓密,藤条如绿色缎带垂到地面,心形叶片层层叠叠,为冷清的房间增添了温柔的绿意。

妻子闻讯赶来,蹲在花盆前摸了又摸,突然笑出声:“这哪是盆栽,分明是野火烧不尽的草根。”那个周末,我们在新房简单吃了顿家常菜。孩子把餐盘放在绿萝旁的茶几上,笑说这是“自然角餐桌”。冬阳穿过纱窗,光斑在叶片上跳跃,恍惚间竟有了几分静谧的生机。

开春后,倒计时的数字一天天逼近。六月的考场像悬在头顶的剑,出租屋的挂历上画满了红圈。我像陀螺般在学校、出租屋、单位间打转,给绿萝浇水成了奢侈的事。它们却显出惊人的耐性:干裂的盆土张着嘴,叶片蒙着灰扑扑的“面纱”,可只要清水漫过陶盆,隔夜便能瞧见叶柄悄悄昂起头。

东卧窗台那盆尤为动人。藤条沿着窗框自然垂下,心形叶子错落有致。正午阳光斜照时,叶片泛着温润的光泽,风一过,叶影在墙上轻轻晃动。我立在这晃动的绿影里,忽然想起一位同事说过的话:“这东西顽强,你稍用点心,它就拼命生长。”

备考已至最后关头。孩子的书桌上堆满模拟卷,笔尖在纸页上沙沙作响,像春蚕啃食桑叶。妻子每晚准备一碟水果,轻手轻脚放在他手边。我偶尔望向窗台——从新房带回的那盆绿萝正在花盆里蔓生,藤条垂向台灯支架,在试卷堆旁投下斑驳的影。

前日大雨,老友来出租屋送学习资料,指着绿萝惊叹:“你这儿倒像个小绿洲。”我剪下一段藤递给他:“泡水里就能长。”他连连摆手:“我养不了。”妻子在厨房煮着汤搭话:“它们不一样,给点机会就能扎根。”

是啊,这世间多的是离了人便活不成的娇贵花木,它们却活成了另一番模样:被塞进黑暗的快递箱时不喊疼,被遗落在空屋时不叫苦,在缝隙里扎根,在尘埃里舒展。你给它半杯残水,它报以一隅青翠;你若偶尔疏忽,它便借着一丝湿气,把时光酿成自己的勋章。

昨夜孩子复习到凌晨,台灯的光圈里,他突然抬头问:“考完试,新房里那些绿萝会爬满我的窗户吗?”我望向黑暗中沉默生长的绿影,听见自己的声音和叶片一样轻:“会的。它们会在你回家的路上,长成一片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