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用一个字来概括一生，我想用“素”。

汉语很美，很有意蕴，往往一个字、一个词就能将世间最深的至理说到位。

孔子曾云：“绘事后素。”老先生一辈子经历极丰富，读他的《论语》，能看“透”中国人几千年来的活法。我对老先生的欣赏，在读了数十遍《论语》后，最敬佩的就是一个“素”字。

古今学问虽多，但说到底，不过是一个“活法”的问题。道家想“自然”地活着，儒家想“求善”地活着，佛家想“慈悲”地活着……诸如此类，所走的路径尽管不同，可究其根柢，还在于人应该“如何活”的问题。

其实，采取什么样的“活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好好按照自己想要的“活法”去“活”。这就是“素”字的真谛。

“素”是什么？

首先，是想清楚了。

人在年轻的时候，大都是糊涂的——不是说不聪明，而是说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因此，即使是一个聪明的人，也可能总是在干一些并不聪明的事。这些事不是以获利多少为标准的。世上很多事，你干了，成功了，获利了，可是心里会很“空”。年轻时的“空”，值得同情；年轻以后的“空”，只能可悲。

“想清楚了”，话虽简单，可扪心自问，我们真的能明白吗？尤其是在自己人生的一些特殊节点上。

实在说，想不清楚，做得必然糊涂，到头来，不提“欺人”的话，也只会是“自欺”。这样糊涂地过一生，迷茫而混乱，哪里有“素”可言呢！

其次，是知所取舍了。

“素”是什么？就是“不素”的反面；那么，“不素”是什么？就是色彩过“杂”。过“杂”，就是“多”而易滥。

人在热衷色彩丰富的时候，大都是年轻之际。这是一个喜好“尝试”一切的人生阶段，无可厚非。但是，人生终是会有所选择的。一切的“杂”与“多”，也终会走向“少”和“一”。最好的哲学，无不是最推崇简约的哲学——中国的道家，古希腊的斯多葛派，皆是如此。在某种意义上，人生就是经“杂”而返“少”，由“多”而归“一”的过程。如弘一法师所说：“一切绚烂，必将归于平淡。”

逐渐开始放弃曾经热衷的丰富多彩，走向简单朴质的纯一色彩，这是人生内在精神特质得以突显的根本契机。有“得”有“失”，是我们理解人生的“正面”；而有“失”有“得”，则是我们洞明人生的“反面”。正是在这种无可逃避的“取舍”变化中，我们有可能真正彻悟“素”的要义与美好。

再次，是喜欢安静了。

“素”是简单，更是安静。如同我们望向澄澈透亮的蓝色天宇，内心绝不会是喧闹的，而只会是静谧的。

这种时候，人根本无法热闹起来，也极不适宜于群处。在全然无杂的纯色之“蓝”中，我们内心会生起对宇宙人生的一种前所未有的敬畏感，会对一切自显其浩大非凡的东西产生由衷的怜悯之意……

只有安静，才配得上“素”。因为在“安静”中，我们才能走向“素”，才能跳出浮华喧嚣的世俗人生，反观微渺而充满自尊的“自我”，看到人生的另一面——充满生命清醒之感、冷冽之美的一面。

最后，是会独自欢喜了。

“想清楚了”“知取舍了”“喜欢安静了”，这让我们终于能够“独自欢喜了”。“素”之一字，“深”就深在此处，“美”便美在这里。

人是群居的动物，但实际上，无人不孤独。当人拥有灵性，拥有自我的精神世界之际，就是其本质变为孤独之时。没有任何的动物会感到“孤独”，因为“孤独”是精神性的，只有人类才能深刻体验。

“独自欢喜”，是“素”的核心意蕴所在。“素”不是单调，不是乏味，不是孤芳自赏，而是自我理性反思与认知后的内在充实和愉悦。这时的“自我”，或许是“孤独”的，但绝非空虚浅薄，更非心无所着的自怜悲伤。

唐人诗云：“一片冰心在玉壶”，“冰心”何谓？就是“素”！孔子所言“绘事后素”，其实也正是老先生经历人生起伏跌宕后的“冰心”所在。可谓是一字胜过万言，既切中人生的要害，也搔到生命的“痒处”。　

静观以“素”，安守于“素”，能以“素”来安放自己一生的人，真是幸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