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声撞破窗纸那日,檐下的镰刀开始发烫。
天还青灰着,母亲已往腰间别上弯镰。刀刃裹着粗麻布,像条沉睡的银蛇。灶膛里煨着隔夜的绿豆汤,瓦罐外凝着细密的水珠,坠下来便成了黎明前最后的星子。
麦田在村西头铺到天边,风吹过时整片原野都在簌簌发抖。父亲佝偻的脊背切开麦浪,草帽尖儿忽隐忽现,恍若漂在金色海洋里的乌篷船。我学着他的样子弓腰挥镰,麦茬在晨光中溅起细碎的金粉,沾在睫毛上成了滚烫的霜。
日头爬上老槐树梢时,裤管已缀满苍耳。汗水顺着脊椎沟壑蜿蜒成溪,浸透的粗布衫紧贴后背,像糊了层滚烫的膏药。母亲挎着竹篮从田埂走来,薄荷水的清凉混着新麦焦香,在热浪里劈开道清凉的裂缝。弟弟趴在麦垛阴凉里,正用麦秆编蚱蜢,草帽歪斜着露出半张红扑扑的脸。
正午的日头最毒。麦芒穿透衣衫,在皮肉里种下星星点点的刺痒。父亲教我辨认麦穗:“鼓得像怀胎八月的,准是东风二号。”他的拇指搓开麦壳,青籽迸着浆,空气里浮起潮湿的甜。远处老田头突然直起腰,甩着汗巾唱起梆子戏,惊飞了藏在麦浪里的云雀。
暮色漫上来时,整个村庄都在麦香里漂浮。男人们蹲在打谷场磨镰,青石与铁器相撞溅起的火星,落进渐浓的夜色就成了早出的萤火。女人们抱着成捆麦秸穿梭,发梢沾着金黄的碎芒,走动时像顶着流动的皇冠。我们这些半大孩子躺在麦堆上,看晚霞把云絮染成烧红的铁,又渐渐淬成鸽羽的灰。
守夜那晚,银河垂得很低。我和堂叔睡在麦场中央的凉席上,露水把粗布被单染成深灰色。月光给麦垛勾了银边,恍惚看见白昼割倒的麦子都活了,在风里跳着影影绰绰的舞。蛐蛐儿在草叶间拉弦,田鼠偷麦穗的悉索声时远时近。堂叔突然指着东南方:“瞧见麦穗星没?杓柄上三颗新亮的。”我数着那些陌生的光点,不知不觉坠入了掺着秸秆清甜的梦。
天边刚泛起鱼肚白,打谷场已响起连枷的噼啪声。新麦粒在竹匾里翻滚,撞出细碎的金铃音。母亲把陈年苇席铺在当院,麦粒摊成不规则的圆,像是给太阳献祭的图腾。
暴雨将至的黄昏,西北天际堆起乌青的云山,雷声在云层深处闷闷地滚动。全村老少抱着苇席草帘往麦场狂奔,惊起的麻雀黑压压掠过屋檐。雨点砸下来时,麦垛已苫上层层蓑衣。我们挤在门洞里,看银亮的雨箭射入焦渴的土地,蒸腾起带着土腥的白烟。
麦收最后那夜,母亲往我们枕边塞了只盐水泡的甜瓜。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着瓜蒂新鲜的掐痕,泛着翡翠般的光。窗根下蟋蟀仍在吟唱,不知疲倦地重复着古老韵脚,像在给这个汗浸盐渍的夏天押上最后的注脚。
如今超市里的精装麦片透着凉气,再不见草叶间滚落的露珠。联合收割机轰隆碾过农田时,我总想起那些弓腰割麦的晌午——汗水坠在麦穗上摔成八瓣,风裹着热浪在耳畔呜咽,父亲脊背的盐霜在阳光下明明灭灭。右手虎口那道浅疤又开始发痒,像有麦芒穿越二十年光阴,正轻轻搔着岁月的纹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