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前芍药忆慈颜

柴 进

版次:03  2025年05月29日

奶奶病重那年,窗外的芍药开得格外盛。碗口大的花朵织成锦绣,粉瓣镶着金蕊,在五月的风里颤巍巍地晃,像极了奶奶绣架上未完工的百子千孙被面。她倚着床头轻声说:“芍药最知时节,开得再艳,也赶着给人间添福气呢。”

老宅院角的芍药丛,是奶奶亲手栽的。西北黄土旱得裂口,她却偏要种这花中宰相。“芍药根扎得深,耐旱!”她拎着陶罐一趟趟浇井水,硬是在砂石地里养出一片霞云。春寒料峭时,绛紫色的嫩芽顶破冻土,不出半月便蹿得齐膝高。待到立夏,层层叠叠的花苞次第绽开,引得蜂蝶终日流连。邻家婶子常打趣:“你家芍药开得比新媳妇还体面!奶奶便笑着剪几枝赠人:“花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芍药性子烈,奶奶总这么说。有一年暴雨突至,碗莲残了,月季折了,唯独芍药梗子挺得笔直,第二日照旧擎着水淋淋的花冠。奶奶指着花教我:“瞧这骨气!雨水越砸,根越往硬土里钻。”那时我尚不懂,直到后来见她白天教书,夜里纳鞋底换粮,却从未让院角的芍药缺过一瓢水。

花开最盛时,奶奶会采些晒干。沸水冲泡,绛红汤色渐渐晕开,她说是活血养颜的宝贝。我嫌苦不肯喝,她便往茶里添一勺槐蜜:“良药甜口,忠言顺耳,做人也是一个理。”有一回我因琐事与挚友争执,赌气撕了对方送的画册。奶奶默默煮了芍药茶,将粘好的画页压在茶盏下:“芍药又叫将离草,古人送别时赠它,盼的是情谊不绝。你这一撕,撕的是自己的心胸。”那夜我攥着修复的画册,嗅见窗缝漏进的芍药香,忽然懂了何为克己复礼。

最难忘的是奶奶做的芍药酱。摘下未谢的花朵,洗净晾去露水,一层花瓣一层冰糖码在陶瓮里。封坛前,她总要多撒一把枸杞:“红配粉,看着欢喜。”三个月后启封,琥珀色的蜜浆裹着花瓣,舀一勺兑水,甜里渗着微酸。那年我考上大学,离家前夜,奶奶往行囊塞了两罐芍药酱:“遇事不顺时,喝一口家乡的甜。”在外省求学的寒冬,我靠着这抹温润的滋味,熬过了无数思乡的夜。

岁月流转,去年老宅拆迁,奶奶也离开了我们。推土机逼近时,我疯了一般冲进院子刨芍药根。手指被砂石磨出血,终于挖出几截拇指粗的根茎——暗褐色外皮裹着雪白的芯,掰开有清苦的汁液渗出。如今这些根茎栽种在城郊的小院里,年年暮春,新芽仍倔强地破土。

去岁端午,旧邻吴婶登门,带来自制的芍药糕。糯米粉裹着糖渍花瓣,蒸熟了透出淡淡的粉。咬一口,竟是奶奶当年的滋味。吴婶抹着眼角:“你奶奶从前总说,芍药看着富贵,骨子里却最讲义气。根连着根,花映着花,活脱脱像咱们这些老邻居。”

前日回乡,见村口新立了芍药节招牌。千亩花田铺到天边,游客举着丝巾在花丛拍照。妹妹兴奋地钻进去,发梢沾了花粉,跑回来时举着一朵重瓣芍药:“姐姐,这花像公主的裙子!”

我轻轻拂去她额角的汗珠,突然想起奶奶当年的话:“芍药不攀高枝,自己活成一片景。做人也该如此,华贵不失风骨,艳丽不忘本心。”归途细雨迷蒙,车窗上水痕纵横。妹妹忽然指着远处惊呼:“快看!彩虹落在芍药田里了!我转头望去,夕阳正穿透云层,将花海染成金红。恍惚间,似又见奶奶立在旧院中,一袭蓝布衫衬着满庭芳华。

原来有些花从未凋零。它们把根扎进岁月深处,开着开着,便成了人间不灭的灯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