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桐柏山一路匆匆而下的淮水,经临广袤的皖北平原,邂逅秀美的八公山,在此处恋恋不舍,逶迤离去竟拐出三十多里臂弯,将上古的星辰与今时的云雨尽揽入怀。青色的河面漂来几茎芦芽,俨然是“蒹葭苍苍”的活注脚,此刻却在长长拖船掀起的浪头中碾碎成翡翠屑。两岸沃野徐缓摊开青黄交错的卷轴,麦芒与秧针正展开着古老而新鲜的对话——这恰是淮南独有的时空语法,让二十四节气于此显影成工笔与写意交织的丹青。
这座地处中国南北方自然与气候地理分界线的城市,城区中央的舜耕山依偎着淮河,一头连着八公山,另一边又交错搭连着上窑山,从东到西横亘绵延,山石褶皱里似蕴藏着远古农耕文明的密码。顺着环山步道慢踱进大山深处,隐入林间,红的土壤,青的石岩,绿的野草,高高低低的灌木丛,小山坡上共舞的野蔷薇与车前草,还沾着水湿的夏枯草,树梢上蹦来跳去的鸟雀们欢悦的歌唱,会让人质疑置身何处。山腰五眼泉下淙淙涌动的溪边,那片麻栎树林,树皮皲裂犹如青铜器纹饰,新叶在风里翻扬,恍若旌旗招展。最妙是林间石径随意信步,看石隙间钻出几株野落豆秧自由生长,顶出嫩芽,冒出一藤紫花,结出串串果荚——这土地向来擅长将时光碾碎重组,如同舂碓捣碎出新麦。
八公山麓的晨雾里总会捎带些许的豆香气。原先刘安炼丹炉中的汞火早已冷却,化作山坳野茶“欧野刺”上的露珠。山脚农家豆腐坊的石磨昼夜运转,仿佛在吟诵《淮南鸿烈》,已然将“天地氤氲”融化入玉液琼脂的浆汁里。晾晒千张的竹匾上,水汽蒸腾出“菽”的本真味道,弥漫了整个山村。新垦的梯田里,农人正用改良农具划开板结的土层,动作娴熟而悠闲,有一种说不出的禅意。忽地,有戴胜鸟掠过田垄,羽冠颤动如古时尚书仆射的进贤冠,让人不禁想起“以土会之法辨五地之物生”的记载,原来这方水土从未停止书写属于自己的故事。
站在舜耕山高巅,远望上窑山,残存的龙窑群像似被偬倥岁月击碎的编钟。匣钵堆里,当年唐宋寿州瓷黄的碎片散佚在宁静的高塘湖畔的淤泥中,偶有阳光穿透隐没在泥土里的碎面,便耀闪出亮眼的光。野麻叶依然摇曳在旧窑口,恍若未燃尽的窑火余温。古窑残壁上火照子痕迹,窑工老院围墙窑砖露显的钴蓝与霁红,恰是当年窑变的色谱。忽然有雷声云间滚过,暴雨将古窑遗址浇成水墨长卷,雨脚在匣钵间敲击,依稀传出“窑火既歇,其器乃成”的声音。
淝水几经周折来到寿春城下,放慢了脚步,已然将楚文化浸成护城河里的涟漪。千百年来的历史过往、人文积淀,历经滔滔河水、凛凛山风、潇潇寒雨的淬砺淘铸,早已融化成一城人文典故。有时间去看一看古城墙的缝隙,野枸杞藤与蕨类植物正用蜷曲的嫩芽临摹青铜器上的蟠虺纹。楚文化博物馆玻璃柜里的蔡侯青铜方壶,腹部饕餮双目恰与窗外石榴花的猩红同频闪烁。寒来暑往,春去秋至,无论打开哪一个季节的帷幕,在这座古城中总能把节气过成青铜彝器上的合范线,让古今在分型面上完美熔接。当暮色从《水经注》书脊滑落时,古四渎之一的淮河却仍然保持经久不变的淡定与从容。这时瓦埠湖的渔火次第亮起,夜航船拖着的长长波纹里,分明游动着《山海经》里的横公鱼,其形“如鲤而赤”。捕虾人头灯照亮的湖底,田螺与河蚌正在用黏液书写文字,银鱼和翘嘴鱼的鳞片反射着北斗七星明耀的光。忽然有蛙声如淮河花鼓震碎水面,惊起芦苇丛中栖息的水鸟,诗与远方,也许是这方水土与生俱来的气韵。
当北斗杓柄指向东南方的时刻,淮南大地正进行着永不停息的解构与重构。武王墩考古现场探方里的碳化甜瓜籽,与潘集现代农业园区的组培苗共享着遗传密码;高铁桥墩穿透的岩层中,寒武纪三叶虫化石与智能传感器的光纤完成时空对话,这恰是立夏最深邃的隐喻:所有文明都是层累的季候土,在时光的犁铧下不断翻新,却又永远带着淮南水土特有的墒情与地气。
哦,这淮南的夏端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