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丝斜斜地落在安徽博物院青灰色的外墙上,青铜纹饰般的肌理在雨帘中若隐若现。作为受楚文化浸染千年的淮南人,我穿过徽派建筑的月洞门,在江淮文明展厅里,与两千三百多年前的铸客大鼎撞了个满怀。
鼎足触地的瞬间,玻璃展柜里仿佛泛起青铜的涟漪。113厘米的高度让所有仰视者都成了虔诚的观者,鼓腹处蟠虺纹的游走仿佛楚地巫祝的咒语,那些被时光浸染成孔雀蓝的铜锈,原是楚辞里《九歌》的韵脚。前足根部“安邦”二字清晰如昨,生于楚幽王墓的它,与我的故乡淮南谢家集区仅隔着一片江淮平原。
展柜折射的光晕里,1933年李三孤堆的盗洞仿佛正涌出历史的幽光。彼时的青铜尚未褪去祭祀的余温,鼎腹仿佛盛着楚王室最后的一缕炊烟。鼎耳外侈的弧度让我想起八公山起伏的轮廓,那些被淮南王刘安用来炼丹的云雾,是否也曾在鼎中凝结成露?当考古队的洛阳铲叩响战国地脉时,散落在江淮大地的楚式升鼎、簠、炭箕,像失散多年的兄弟重新“围炉夜话”。
指尖轻触展柜,寒凉沿着战国青铜的脉络攀上血脉。鼎口平沿处的十二字铭文,将“铸客”二字刻进青铜纪年。有学者说这是流亡诸侯国的工匠,我倒更愿相信是楚人将最后的倔强铸成文明印记——当白起破郢的烽烟漫过淮河,那些带着青铜技艺游走列国的匠人,何尝不是另一种文明的“铸客”?鼎足旋涡纹里沉浮的,是春申君合纵连横的身影,是楚考烈王东迁寿春时溅起的浪花。
玻璃上的雨痕与鼎身伤痕重叠。1937年那个滚着木箱翻越马当封锁线的寒夜,四百公斤的青铜在江轮甲板上刻下迁徙的辙痕。安庆省立图书馆的樟木香、重庆防空洞的硝烟味、乐山大佛凝视的目光,都渗进了青铜的肌理。同行的故宫文物有楠木匣护体,我的楚大鼎却裹着草席穿越半个中国,如同当年楚人披荆斩棘开拓疆域。1955年金氏兄弟修复的不仅是残缺的鼎耳,更是断裂的文明脉络。
展厅灯光渐次亮起,鼎腹的“安邦”铭文仿佛流淌出液态的青铜。2014年的南京,等比例放大的国家公祭鼎承接三十万亡灵的重量,此刻展厅里的原型鼎却显得愈发庄重——原来青铜会在铭记中获得新生。那些被鼎足“踩碎”的侵略者刺刀,那些熔进鼎身的流离岁月,让“安邦”二字从楚王的祈愿,淬炼成整个民族的精神基因。
隔着玻璃与鼎耳对望,我听见编钟的余韵在展柜里回响。楚人的浪漫与坚韧,工匠的漂泊与坚守,文保者的跋涉与修复,层层叠叠地浇铸在这尊青铜容器里。鼎中升腾的不再是祭祀的烟火,而是八公山的晨雾、淝水之战的箭鸣、淮南煤矿深处的星光。当我的倒影与鼎身铭文重叠,突然懂得:所谓“安邦”,不是固守城池的青铜,而是文明传承的血脉。
离开展厅时,春雨初歇。博物院飞檐滴落的雨珠,在青石板上敲击出编钟的律动。青铜不语,却把两千多年的历史都盛在了鼓腹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