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届谷雨,淮南的天空便早早显露出几分湿润的意味。你看,明明是云气低垂,似乎伸手可触,却恰恰在伸出手掌去触碰时又从指尖溜走,留下一丝凉意。那凉意一点儿也不刺骨,反倒带着些温存,或许就是淮河特有的脾气。
说实话,自从有人类历史纪录以来,有关淮河的评论就褒贬不一,更多的是说淮河的水,向来不甚安分。古书上说它“善淤、善决、善徙”,六字之间,道尽了这条河的性情。然而在谷雨时节,它却显出少有的温顺。水色虽微浑,却不污浊;流速虽渐涨,却不汹涌。两岸的农人见了,便知这是移栽秧苗的好兆头。他们弓着腰,将秧苗栽植在田,动作熟练得近乎机械,却又透着一种虔诚。秧苗入地的刹那里,不远处的淮河水波便轻轻泛起细波好像要将它们一揽入怀,如同母亲对待初生的婴孩。
淮南的田野,此时最是好看。虽然淮河岸边以及洛河大湾里,前些日子开得浓烈得几乎要流淌下来,将金黄颜色泼洒涂抹在天地之间的大片油菜花已渐次退场,但田垄土坡边上蒲公英的金色小花沐风摇曳在旷野,也定会令人陶醉许久。田地里的麦苗已经没膝,青翠中带着锋芒,在风中起伏如浪。农人们说,这是“麦浪”,我却觉得更像是大地的呼吸。田埂上偶尔闪过农妇们的身影,花花绿绿的,在青黄之间点缀着,鲜活得很。
矿区里的煤灰似乎也被这季节的雨水洗去了不少。淮南作为煤电之城,被誉为华东能源之都,近百年来,在外人眼里,无形中就标上特点,以黑著称,此刻竟也显出几分清朗来。很多人只知道这里的煤,却不知道这座煤城的美,当今的淮南早已脱胎换骨,不仅城区空间华丽转身走上了生态之路,就连矿场也向着生态采掘迈进。当然,一线的采煤矿工们从井下上来,照例还是一身有些黑的,有的只有眼白和牙齿是亮的。他们在澡堂里冲刷,黑水顺着身体流下,渐渐露出本来的肤色。这些场景日日重复,竟有了一些庄重的仪式感。煤炭是死了的森林,矿工们却让它们重新活过来,化作光和热,流向华东,流向远方。
如果稍有闲暇,可慢慢踱进城市老街上的茶馆里,看老人们端着粗瓷碗,轻掀盖来,细细吸溜着茶水,聆听他们高谈阔论今年天气或者往昔故事,真是难得的一种恬适生活情调。“淮南子”里的典故,他们未必能说全,但“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的道理,却是硬生生铭刻在他们的骨子里。作为中国南北方气候与地理分界线上的城市,淮南地域正巧均匀地跨越淮河两岸长达100多公里,一南一北,便是两个世界。这界限如此分明,连草木都懂得遵守。
谷雨时节,淮河里的鱼虾也开始活跃。渔人驾着小船,撒网收网,动作如行云流水。一网上来时,银光闪闪的鱼虾跳跃在阳光下,煞是好看。岸边乡村里的妇人早已支起锅灶,鱼虾一下锅,香味便飘散开来,勾得路人驻足。这是淮河的味道,新鲜得能尝出水的清甜。
大河北岸高耸的烟囱和整饬的矿山井架,从河岸边远远地就能望见,现代化的煤矿机械日夜不休,巨大的车轮转动着,将地下黑色财富运上地面。被煤灰染黑脸庞的矿工们,只有眼睛亮着,像是黑夜里的星星。他们身着的工作服虽厚重粗糙,却包裹着一颗颗火热的心。淮南的煤,点亮了长三角城市璀璨的路灯,而其中的艰辛,只有矿工和他们的家人知道。
乡间学校里,孩子们清脆朗读课文声,穿过雨帘,飘向远方。他们读的或许是“淮水东边旧时月”,或许是“烟笼寒水月笼沙”,但字句行间飘出的都是家乡影子。教师们在黑板上写字簌簌落下的粉笔灰,像是另一种形式的雪。这些孩子中间,将来有的可能会去大城市,有的或许会留在故乡,但淮河的水,已经流进了他们的血脉。
傍晚时分,城市灯光次第亮起。淮河大桥上的路灯排成两行,像是给这条古老的河流戴上了一串珍珠项链。街区高楼里的白领们结束一天工作,走向公交站或车库,脸上带着疲惫,却也带着期待——家的期待,晚餐的期待,休息的期待。小街小巷苍蝇馆子里,锅铲与铁锅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食物的香气在空气中交织,构成城市里最朴实的人间烟火。
雨,终于落下。不是倾盆大雨,而是谷雨特有那种细雨,绵密而温柔。它落在淮河上,激起无数细小涟漪;落在田野里,滋润着每一株庄稼;落在城市中,涤去尘埃,还建筑本来面目。人们不慌不忙地走着,少有人打伞,似乎都愿意让这雨水沾湿衣衫,感受季节的馈赠。
淮南的美,不在奇山异水,而在这种质朴的生机。它藏在农人粗糙的手掌纹路里,藏在矿工黝黑的指甲缝中,藏在教师沙哑的嗓音内,也藏在主妇忙碌的身影间。它是生活的美,劳动的美,韧性的美,坚持的美。
谷雨过后,便是立夏。淮河两岸的生命,又将迎来又一次蓬勃。庄稼要拔节,树木要抽枝,城市要生长,人们要继续前行。古老的淮南,年轻的淮南,煤矿的淮南,文化的淮南,都在这个季节里,展现出最本真的模样。
这模样,或许不够精致,但足够真实;不够华丽,但足够动人。就如淮河的水,浑浊中自有清澈;就像淮南的煤,黑暗里蕴含光明;就像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平凡中创造非凡。
谷雨时节,我伫立在淮河岸边,看水东流,看云卷云舒,看人来人往,忽然明白:所谓故乡,不过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所谓时代,不过是一代代人接续奋斗;所谓美好,不过是平凡日子里不平凡的坚持。
小雨还在轻轻地下,润物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