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是清明节走的,离开的时候就像天空的雨滴落入地面悄无声息。
我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可昨晚在梦里毫无征兆地梦见爷爷的小店铺、浮现爷爷颤巍巍挥笔写下“日久商店”的背影,关于爷爷的一切在脑海里像一帧帧电影循环播放。
“这老铜锁是祖传的,那个搪瓷缸子你奶奶腌过雪里蕻……”他絮絮说道,把每件物什用报纸包好,像打包旧时光。
他那双布满老年斑的手,指节肿得像发酵的面团。这些我曾忽略的细节,在梦里化作尖针,刺醒沉睡的愧疚。
小时候,我总爱踮脚去够最上层的水果硬糖,白色、蓝色、红色……我最喜欢红色,因为糖果里有我喜欢的甜甜的草莓味,糖果纸透着阳光闪闪发光,像爷爷的灿烂笑容。还有圆圆的西瓜、可乐瓶模样的泡泡糖,可馋坏爱糖如命的馋虫。
我和同学路过爷爷商店,我们总会学着私塾先生捋须的模样念那四个墨字——日久商店。这字是爷爷教我识得的,可为啥取这个名字呢,我从未考究。
后来,为了让我上学方便,父亲在郊区买了房子,爷爷用红布裹了一层又一层的沉甸甸的东西递给爸爸,只记得爸爸连连推辞,爷爷说:“娃上学需要”。爷爷转头俯身将一个红色玻璃瓶子给我,说:“好好学习啊,每年期末拿奖状,来爷爷这边兑奖”。
那年,正好是羊年春节。伯伯、姑姑难得一家子都在,便索性提出拍一张全家福,我坐在爷爷奶奶中间,咧着还未长出来的大门牙,对着镜头比着耶!
背景里黄铜摆钟的钟摆永远停在正午十二时,可时光仍从生锈的发条孔里汩汩流逝。
直到毕业回家,带了对象回去见爷爷。远远就望见他站在褪色的“日久商店”招牌旁,他佝偻着腰,白布衫下凸起的肩胛骨像两座沉默的小山,右手拄着那根包了浆的枣木拐杖。
“爷爷,告诉您两个好消息。我找到工作啦,一家有名国企,这位是我的对象,爷爷还记得吗,小时候您还抱过他,他的爷爷就是您并肩作战的伙伴张显金……”
他骤然握紧了拐杖直起身子,浑浊的眼里倏忽泛起清亮的光。他顿了好一会,连连说道:“好啊,孩子们,去国企有保障,你要好好干,家里的事情,不要操心。”
他轻轻拍了拍我对象的胳膊,沟壑纵横的脸庞突然被笑容撑开无数褶皱:“你的爷爷最近可还好,哪天,我要约他吃饭,帮我转达”。
“好啊。”我们异口同声,可我此时心里难受极了。因为我知道,爷爷身体状况大不如前,我希望他天天开心,就像日久商店,永远将此刻的幸福保留久久的。
最后一次回家,爷爷已经躺在冷冰冰的木板上。满屋充斥着消毒水味道,他的床边围着许多不熟悉的亲戚,潮水一般压得我喘不过气。于是走出房门随意看去又突地紧张起来,“日久商店”四个字也不知何时消失匿迹。
爷爷说,如果想回家的话,找不到他的话,钥匙压在门框第三个砖缝里。不然!这把钥匙在砖缝里悄悄生了花。
看着月光漫过窗棂时,恍惚间爷爷站在月光里,他颤巍巍掏出蓝布帕擦拭玻璃瓶,里面装着褪色的糖纸、彩色的玻璃弹珠、英雄牌的钢笔,还有老槐树的影子投在斑驳砖墙上,将“日久”二字拉得很长,长得像一生都走不出的潮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