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窗台上总搁着两只陶罐,白釉粗胎,像蹲坐的灰鸽子。一只盛粗盐,另一只还是盛粗盐——母亲总说海盐与矿盐性情不同,前者暴烈后者绵长,腌制酱菜时需交替着用。盐粒在晨光里泛着细碎的银,恍若凝固的潮汐。罐沿积着经年的盐霜,偶尔被斜射的夕阳点亮,会泛起珊瑚色的微光,像老茶碗上沁出的茶渍。
我幼时总觉得盐是最无趣的佐料。不像白糖能在舌尖跳圆舞曲,不似米醋能勾出眼角笑纹,更比不上花椒在唇齿间放烟火。可母亲总让我替她舀盐,说这是灶神爷教人懂分寸的功课。青瓷调羹探进盐罐的刹那,总激起细雪般的簌响,盐粒顺着勺沿滑落时,像撒了把星辰在沸腾的汤锅里。有回我赌气多抖了半勺,汤咸得发苦,父亲却面不改色地喝完,夜里抱着水壶在院子里踱步。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如同被咸涩腌透的梅干菜。
某个梅雨季,我撞见母亲在腌渍青梅。粗盐裹着碧玉似的果子,在陶瓮里铺成霜雪层叠的山峦。她忽然说起盐的妙处:“暴腌三天就要换细盐,慢慢渍得才能透进芯子。”瓮中渐渐渗出琥珀色汁液,盐粒却一日日消瘦下去,将自身骨血都化进果肉里。原来最沉默的,往往最懂成全。雨水在瓦檐上敲着慢板,我忽然发现母亲发间掺了盐粒似的白,不知是何时落进去的。
这些年渐渐明白,生活原是桩腌渍的活计。初出茅庐时总爱撒泼打滚,像刚开封的粗盐般呛人。后来遇见些人,经过些事,才学会把锋芒磨成温润的咸。盐在汤里化开时没人看见,可少了一撮,整锅鲜味就散了形神。去年深秋,陪母亲逛早市,见她捏起盐块对着日头端详,皱纹里漾着笑意:“好盐会透光,像冻住的溪水。”
老宅拆迁前夜,母亲把两只盐罐递给我。月光在盐粒上镀了层水银,恍惚还是二十年前的光景。“过日子别怕慢”,她指腹摩挲着罐身裂纹,“盐渍透的酱菜能存到来年开春,急火炒的菜半夜就馊了。”那些裂纹里嵌着经年的盐晶,像蜿蜒的银河。我想起父亲生前总在立冬后翻出腌芥菜,说是经霜的菜帮子更脆生。咸菜坛子摆在北窗下,落雪时盐花会爬上坛口,结成羽毛状的霜。
如今我的厨房也摆着陶罐。煮罗宋汤时撒海盐,熬粥时点矿盐,腌脆李时学母亲铺出雪山形状。盐仍是盐,可当某个黄昏,光柱里浮动的盐尘忽然让我想起童年舀盐的午后,想起母亲鬓角早生的雪,便觉咸味里原藏着三千世界的回甘。
盐从不言语,却教人识得等待之美。它等青椒褪去戾气,等白菜酿出柔肠,等岁月把生涩腌渍成醇厚。或许我们都在生活的瓮中慢慢渍着,有人是梅子有人是萝卜,而光阴正是不眠不休的盐。深冬开坛时,那些被盐吻过的伤口,都成了琥珀色的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