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女儿求学美国。始而为城市的摩天大楼而狂喜,继而却为居住的乡野僻静而沮丧。于是乎频频来信,倾诉所见、所思、所愁。
记得一次女儿写道:为了挣学费,不得不去餐馆打工,微笑面对顾客,脚却肿得穿不进运动鞋……我就回复她“磨难是意志的试金石”;一次描述给老外送餐,骑着破自行车转来转去,因找不到入口处,耽误数分钟,竟遭遇呵斥连连,恨得背过身从牙齿缝里挤出国骂……我随即安慰道:“权当作人生舞台的小小喜剧”;一次与黑人胖女士驾车相撞,当时客气分手,谁知不久法院送来传票,非但要承认有罪,还要赔偿一大笔罚金,觉得既委屈又莫名其妙……为此,我还去安徽图书馆借阅大批书籍,拣出有关美国习俗的种种文章,扫描、打印;为了不至于书信超重,还把所有的白边统统剪掉,一次次称量,再分若干次寄出。那个时候,家信屡屡,邮资不菲,可也倍感温馨。夜晚反复摩挲书信,真切地感悟到女儿“泥泞留痕”的日日月月。
渐渐地,月圆月缺,春去秋来,女儿毕业了,工作了,正风行的伊妹儿替代了古老的鸿雁传书。垂垂老矣的我们开始学电脑,学电子邮件,每每往返的邮件次第打印成册。这其中,说到在大洋彼岸竟然看到缤纷多彩的合肥晚报网页,是多么欣慰和思乡;出示被法院邀请作为民众陪审员的文件,是怎样的惊奇和怎样的兴奋……甚至怀孕生子、驾车旅游、学做西餐种种经历和见闻也频频传来。这年中秋,给女儿发送一幅故乡明月照,题诗一首:“我牵中秋月,坐地到西洋,偷看小儿女,相对泪双行。”遗憾的是电子邮件的字里行间,再也没有咸涩的斑斑泪迹漫漶,我们也不可能再听见翻阅信纸的沙沙声如泣如诉,扭扭歪歪、跋山涉水一般的笔迹也就成了遥远的记忆。
再往后,高速发展的通讯让母女似乎没有了时空的距离。连伊妹儿也稀罕得很。只有数码电话的玎玲常常打破夜深的寂静,再就是中国农历除夕,女儿一家人的面容在我的手机屏幕晃来晃去。可以看见外孙女儿举着两个胖胖的手指头,听见她奶声奶气地说:“奶奶的合肥比桑妮的美国还漂亮!”又两年,由于姚明成了休斯敦中国人的骄傲,已经多年少有激动的女儿,会突然在电话那头破天荒地狂喊乱蹦,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而屏幕里女婿正在炫耀得来不易的球赛入场票……夜深人静,一切都归于空寂,说不清为什么,拼命地回想刚刚的喧嚷,却留不下一点痕迹让您念想。
再往后,高科技发展的眼花缭乱,人们生活都是高节奏如陀螺转。小小孩成了青年,各自奔走在各自的跑道上,迷恋更高端的现代化,不复再和老人叨叨;女儿也因为我们跟不上时代的节奏,也渐渐疏于视频和微信的简单联络。唯一,是越洋电话。老两口屏声息气,两个斑斑白发的脑袋,围着一个小小手机,生怕漏掉了一点声息。几十分钟过去,一切归于沉寂。慨叹,哪怕留下一丝丝风吹草动的印迹也好呀!可是,除了可怕的寂静包围,任是没有反响。想到了录音,或许能如夜晚的风吹落叶,飒飒如孩子们仍在呢喃,呢喃。
再往后,就是现在,用AI在手机上敲打几乎一样的问候,一样的叙事,一样的没有感情偏差的陌生,或者群发着几乎一模一样的笑脸符号,或者节假日雷同的祝福图案……以至于本来由于时空距离而渐渐不可捉摸的亲情就更加不知所措。高科技排山倒海,可是它能否为我的灵魂呜咽而服务?为人与人之间的沟通更加有情感有特色?能不能敲打一封只属于我的唯一的远方来信?
几十年后的我,摩挲旧日信笺,父辈,以及祖父辈,包括儿孙辈,都一一走到我的面前,历史鲜活,连那个时代的味道都微熏弥漫。人道是“家书万倍金难得,远梦千回路不知”。年轮能倒转吗?若是,我肯定要选择那个亲手书信年代,重新执笔那饱含相思和苦涩的信笺,一次次摩挲那歪歪斜斜稚拙的涂鸦,以及沙沙作响的一摞摞信纸。那各地不一的方寸邮票,那载着年月日的邮戳,思绪莫名。人啊,总是在大河滚滚向东流的时候才意识到源头的魅力和活力。不能挽留的遗憾,不能两全的书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