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总在缝补什么。
晨光初透时,缝纫机的哒哒声便从老屋东南角漫出来。她伏在斑驳的枣木案前,将我的校服领口翻过来又折过去,银针在靛蓝布料上犁出细密的沟壑。“扣子要钉牢些”“领口容易开线”,她的声音像线轱辘在檀木板上打转,一圈圈缠住我急于逃向门外的脚步。那时的春日总是太短,短到听不完半句叮咛,短到看不见她鬓角沾着的棉絮,在晨风里泛着微光。
梅雨季的傍晚,她又坐在廊下补父亲的衬衫。蝉鸣浸在潮湿的暮色里,她的絮语混着线香袅袅:“袖口磨薄了要加衬”“后襟脱线处得回针”。我趴在竹席上临字帖,看金线在她指间游走如萤火,忽然觉得那些唠叨原是具象的丝缕,正在织一张捕梦的网。
真正读懂这针黹里的深意,是在北上的列车上。隔着车窗抚摸连夜赶制的棉衣,内袋里平安符的轮廓硌着掌心。藏青布面上,母亲用暗线绣了整夜的星斗,针脚细密如她反复念叨的“北方风硬”。铁轨撞击声里,那些曾被视作蛛网般恼人的叮嘱,忽然化作春蚕吐出的丝,将十八岁的莽撞层层裹成温软的茧。
后来在异乡的出租屋里,我学会对着台灯钉纽扣。每当线头打结,总想起母亲教我用蜡抹线时的神情——黄昏漫过她眼角的细纹,把唠叨酿成蜜色的光。“线要顺着纹路走”,此刻穿透两千公里的月光,正轻轻抚平我歪斜的针脚。那些零散的句子原是她埋下的伏笔,在某个梅子青的雨夜,突然连缀成守护的呓语。
今年深秋替她整理樟木箱,褪色的婴儿襁褓里掉出半轴红线。二十年前的端午香囊仍在箱底沉睡,艾草香早淡了,唯有母亲绣的菖蒲依然苍翠欲滴。她突然指着我大衣的袖口笑:“这锁边针法还是没长进”,银针已抢着在毛呢上跳起圆舞曲。那些说了半世纪的“袖口最易脏”“下摆要留余量”,此刻忽然显影成秘传的文章。
霜降那夜,她执意要为我的旧围巾添流苏。月光透过冰裂纹窗格,将她的白发纺成银线。顶针与剪刀在青砖地上敲出更漏般的声响,我数着那些重复了三十年的唠叨,忽然听见时光的梭子在哐当作响——从母亲留下的纺车,到此刻我掌心的暖意,原来世间最绵长的爱,都是借唠叨的经纬,将星河绣进寻常的晨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