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底深处的回忆

陈 进

版次:03  2025年03月25日

在古城寿县,曾有一位书法篆刻界的百岁老人——姚摩霄先生。他的一生都倾注于书法与篆刻艺术之中,是江淮岸边著名的书法家、金石家。姚老身高一米八余,脊背笔挺如松,精神矍铄,步履稳健,声如洪钟,眉眼间漾着慈蔼的笑容。在我心中,先生不仅是一位书法家、金石家,更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他的生命仿佛与翰墨融为一体,字里行间透露出的是岁月的沉淀与智慧的结晶。

我和姚老是邻居,同住寿县古城东街白帝巷。姚老的小院子虽然不大,但简朴古拙,似浓缩了一方天地。墙角堆着未及雕琢的寿州紫金石和灵璧石,石纹里蛰伏着云水;廊下错落有致地摆满了盆景和他亲手侍弄的梅兰,陶盆上还沾着新翻的苔痕。院角一株老蜡梅结满了黄色的花蕾,沁着馨香。老式的门窗带有菱形的雕花窗棂,墙上挂满了书画作品。姚老喜欢刻印、书法、绘画和养花,也喜欢孩子。在我眼里,他就是位慈祥开朗,什么都懂,无所不能的爷爷。姚老讲起往事来总是神采奕奕,哈哈大笑。最难忘是那方老式小方桌,常年浸润着墨香与酒气,桌上总搁着半盏粮食酒,一碟花生米。待酒意微醺时提笔,墨色便多了三分恣意。姚老的字厚重严谨,撇捺如刀,仿佛每一笔都刻进了岁月的年轮。尤其是他擅长的“寿”字,端方正直,厚重朴拙,带着一种祥瑞之气,仿佛能让人感受到生命的绵长与坚韧。我曾见他在醉意朦胧间挥就丈二匹的“寿”字,笔锋如老梅虬枝,金石之气破纸而出,惊得满室观者屏息。

姚老的教学总是在谈笑之间进行,让学生没有压力。他常说:“书法不仅是手的功夫,更是心的修炼。”每次我去请教他,他总是先让我静坐片刻,调整呼吸,然后才开始提笔写字。他告诉我,写字时要心无旁骛,气定神凝,只有这样才能写出有灵魂的字。他的教诲不仅仅是技法上的指导,更是对人生境界的启迪。先生授艺,最重“格物致知”。那年我初学隶书,总临不出《曹全碑》的飘逸轻盈,更不得《张迁碑》的浑厚古拙。他说:“临帖先要观形,再悟其神。反复临练,对比琢磨,你就会一次比一次进步”。记得还有一次,我临摹了一幅隶书作品,颇为得意,便兴冲冲地拿去给姚老看。他端详后,微微一笑,说“有进步!但字虽工整,却还是少了些气韵。治印如莳花,须顺着石纹走刀;写字如叠石,要依着心气运笔。”当时他正为邻家老妪修剪一盆病恹恹的六月雪,粗粝的指节拈着银剪,竟比绣娘穿针更灵巧三分。他说话时,石屑与梅瓣簌簌落在酒盏里,仿佛酿成奇妙的书法禅机。他又随手翻开案上的《邓石如拓本》说:“谋篇布局要计白当黑;更要书法如人,有骨有肉,还要有神。”说完,他提起笔,在纸上写下一副对联“书似青山常乱叠,灯如红豆最相思”。那字迹刚劲有力,仿佛每一笔都蕴含着他对人生的理解与感悟。那一刻,我深深感受到,书法不仅仅是技艺的传承,更是一种精神的传递。

姚老的生活极为简朴,但他的精神世界却极为丰富。他从不追求名利,甚至婉拒了县里为他出版作品集的提议。他说:“书法是修身养性之事,不必张扬。”然而,对于艺术和社会有益的事,他总是乐此不疲。无论是为朋友刻印,还是为后辈指点迷津,他总是倾囊相授,毫无保留。有一年中秋节,我和师兄李绍元前去拜望,姚老刚刻好一方铁线篆“窗前万树涛声”,我和师兄都惊叹道:“好印!”看到师兄爱不释手,他说:“你喜欢就拿去吧!”他又看着我说:“今天是好日子,正是菊开蟹黄时,我给你画张画吧。”于是,铺纸展笔,信手画了一幅水墨画,螃蟹菊花……

他常说:“学书先做人,人品正则书品自高。”这句话深深烙印在我的心中,成为我日后为人处世的准则。某年深冬,皖北落了大雪。我和师兄正陪老师围着红泥火炉温酒,忽闻叩门声急。来人是从合肥星夜驱车赶来的年轻人,迷恋篆刻多年,由朋友引领慕名前来,捧着冻僵的手指求教鸟虫篆技法。先生撂下酒杯,热心招呼来人坐下,就着雪光将青田石贴在颊上焐热,刀走龙蛇间细细解说:“你看这‘云’字的盘曲,要像梅枝迎雪而折……”待刻完“寒香”二字,东方既白,石屑在熹微晨光中飞舞,恍若他鬓边不肯老去的霜雪。

姚老晚年时,依然笔耕不辍。他常说:“艺无止境,活到老学到老。”即便在九十多岁高龄,他仍能在鸡血石上刻印,字迹依然刚劲有力,不减当年风采。他的生命仿佛已与书法融为一体,每一笔、每一画都透露出他对艺术的执着与热爱。有一次我去拜望他。先生正对着一块大山石凝视,我说这么大的山石怎么雕琢呀?他说,是其大女婿送来请他斧凿的,他正在琢磨呢。我看他九十五岁的人了,对艺术的追求依然执着如初,握刻刀的手仍稳如当年。

如今,姚老已离我远去,但他的教诲与精神依然深深影响着我。每当我提笔写字时,总能想起他那慈祥的目光与洪亮的声音。他教会我的不仅是书法的技法,更是对生活的态度和对艺术的执着与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