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唱花脸的,他扮演过许多花脸角色,包公、关公、项羽、曹操。他喜欢秉公执法的包公,崇拜仗义威风的关公,欣赏威武霸气的项羽,却不喜欢奸佞狡诈的曹操,每次给脸上画白色的曹操妆容时,他隐隐地就有一丝厌恶。可他是戏子,戏子就得唱戏,班主让你扮什么就扮什么。
不过,团长也觉得他更适合唱关公,每次演《长坂坡》都是让他演关公。
今天,又要演《古城会》了。
后台,灯光昏黄,化妆镜前摆满了各色油彩。他拿起笔,蘸了朱砂,在脸上细细勾勒。镜中的面容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威严的关公脸谱。
“冯老师,上场了。”戏团团长在门外喊。
团长早就不跟他们下乡演出了,团里那么多事务,就够他忙得了。但今天不知道咋回事,竟然跟来了,还主动报幕了。
他应了一声,手指微微发抖。这是他最后一次正式登台了。油彩的气味钻进鼻子,有点呛人。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红袍在身后猎猎作响。
台下的喧闹声透过幕布传来。他握紧青龙偃月刀,手心全是汗。我知道,上了台就是关老爷,得端着架子。可我这心脏就是蹦蹦直跳,嗨,也不知道是舍不得离开这舞台,还是因为要退休了而激动的,我自己都说不清楚。
锣鼓声起,他掀帘而出。刺眼的灯光让他一时睁不开眼,只听见台下此起彼伏的抽泣声。他定了定神,正要开腔,突然看见第一排坐着个穿白裙子的姑娘。
“那不是团长的千金,她怎么来了?”她正仰着脸看我,眼睛亮晶晶的。我一下子忘了词,嗓子发紧。后台的小徒弟小声提醒:“上马金下马银,美酒红袍——”
他慌忙接上:“上马金下马银,美酒红袍,官封我汉寿亭侯……”可他自己就知道,没有唱出那个味来。
嗨,唱了几十年戏了,老咯老咯,演砸了。我这张老脸哟。他在心里骂着自己没用。
戏总算演完了,他慌忙向后台走去。团长急忙迎了上来,问:“咋回事,唱了多少场了,咋这次——”
他摇摇头,答不出来。
是啊,他也想不通。
他的脑子里想着儿子的话:“爸,我女朋友叫李榕,爱唱戏,现在学的就是这个。可她还想跟你学唱戏。”
他儿子的女朋友就是团长的千金,可他就是一个小演员,咋能和团长家攀亲呢。
何况,那姑娘还要跟他学唱戏。
正局促间,一个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冯老师,您好。”
他抬头一看,女孩儿正笑盈盈地看着他,继续说:“冯老师,我很喜欢您的戏,我想跟您学。”
他抬头看一眼团长,团长也笑眯眯地看着他,“冯老师,你可不能摆架子,不收学徒啊。”
他嗫嚅着:“我从没教过学生,我怕教不好。再说,刚刚不还演砸了?”
“那是您心乱了。”姑娘认真地说,“上了舞台,心乱可是大忌哦。”
团长接着说:“冯老师,咱俩是老同事了,我还能不知道你,你简直是把戏当成自己的命一样珍视,你简直把关公演活了。哪一场演出完,反响都很好,别看我不跟你们到处跑,我也清楚着呢。”
姑娘又莞尔一笑,“冯老师,冯锐都告诉您了吧。”
他点点头,“可——”
团长打断他的话,爽朗地说:“你是不是怕我不同意呀。老冯啊,我比你知道得早啊,我早就同意了。你呀,你呀,这都啥时代,你咋想不开呢。”
姑娘接着说:“冯锐也很支持我跟您学戏,希望您收下我这个徒弟。”
他看着他父女俩热切的目光,用力地点点头:“成,我就收下你这个徒弟。不过,你是小姑娘,唱花脸,唱腔上就更得下功夫啊。”
“我不怕。”姑娘坚定的样子惹得人们都笑了起来。
学了两年后,春天,他们又要下乡演出了。退休的老冯作为顾问指导跟团下乡。
姑娘坐在后台学着他的样儿,慢慢地涂上朱砂油彩,描上剑眉,长长的眉毛入鬓,勾勒出关公的英武之气。
当姑娘化好妆,站起来,一转身时,他恍如看到年轻时的自己身姿灵敏挺拔,走动之间关公神韵已然显现,他忍不住拍手叫好。
他坐在台下,锣鼓声响,姑娘走上场了。一个亮相,举手投足都是关老爷的气派,惊艳了众人,哗哗的掌声入水响起。
她一声:“大丈夫今日里得展眉头,耳边厢又听得人声马吼。”高亢、嘹亮富有张力,且节奏明快又饱含深情,一下子就抓住了观众的心。
老冯忍不住鼓起掌,“青出于蓝胜于蓝啊。”他赞叹着。
戏演完了,他跑到后台,双手竖起大拇指,为姑娘点赞。
这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爸爸,小微唱得不错吧。”儿子来了?
他转身看向儿子,“你不是说你们单位这段时间特别忙?”
“是啊,可这是小微的第一场演出,我必须得来啊。”儿子调皮地笑着。
夕阳穿过后台的窗户,在儿子洁白的牙齿上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