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厚传家久,读书继世长。”书香门第,翰墨之家,一般都将“忠厚”与“读书”作为家风古训,予以传承。我们家,忠厚自不必说,世世承继。然读书,却是不好传为家风的。一来,世居乡村,以种田为生,从根儿上没有读书的基因;二来,农活苦累,朝夕不停,也没有读书的精力。然而,自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外公改变了这一切。他在一怒之下,逼着家中子女,无论男女,必须上学读书。
这一切的缘由,还要追溯到外公当生产队队长的时候。当年,由于家境贫寒,外公9岁便出门流浪,一直未读过书认过字。成家后,因为厚道能干的缘故,被村里推选为生产队队长。然而,由于看不懂账目,下面的人因此故意记错公家物资,据为己有。一来二去,被外公察觉,外公气愤不已。最后,只得想了个笨办法:先由外公将所有物资牢记于心,回到家再经由识字的儿女记录下来。
事情算是得到了解决,然而,这件事发生的根由,却深深触动着外公。他躺在床上琢磨了一夜,开始反思出一个道理:人再有能耐,不认字没文化,不仅办不好自己的事,将来恐怕连公家的事也会捅出大娄子。外公越想越觉得认字读书的重要,最后他决定,先从自家开始——8个子女必须一个不落,全部读书认字。不是读一年两年,而是各凭本事,能读到什么时候就供到什么时候。
种子一旦种下,就会生根发芽。第一个执着于读书的,是我的母亲。她天资并不聪明,成绩也不好,但就是一心要念书。后来母亲读到高中,报考幼师没考上,也没找到其他出路,只好回家继续务农。其他几个姨妈和两个舅舅的结局亦是如此。唯有四姨考上了大学,走出了农村。即便如此,外公依然不后悔,因为只要撒出去种子,世世代代都会牢记它发芽的样子,也总有一天能开出花结出果。
事情果如外公预想的一样,开枝散叶到了我们这一代,每个家庭都以上学读书为荣,孙辈们也都无一例外考上了大学。
关于家风传承,还有一件事令我印象深刻。小时候,村里的一位老太太,经常嘲笑母亲,说她读了那么多年书,不还是和大家一样辛苦种地吗?可见读书没用。对此我无法反驳,跑去问母亲。母亲的回答让我明白读书果然是有用的。母亲说,读书人种地和不读书人种地或许是一样的,但认识世界的眼界极大可能不一样。她还说,有些人之所以认为读书没用,据她所想有三个原因,第一,他压根没读过书,看到读书人同他一样生活,他也觉得自己活得不错,所以认为读书无用;第二,有些人浅浅读过一些书,但从书中没汲取到能量,也无法将知识转化成能力和好处,所以这类人也觉得读书无用;第三,读书确实不像治病,用了药立马就能见效。它改变人的心理和认知是悄悄的,充实人的精神也是悄悄的。外人看不见摸不着,自然说它没用。
小时候虽然听不懂母亲这番“一二三”,但一想到母亲说出这番话是读了书思考出来的,我就拼命告诉自己要读书。
如今,我们整个家族都以上学读书为荣,经常分享谁考上了好大学,谁在哪方面有研究,甚至逢年过节还攀比起书法和绘画,各种“舞文弄墨”,知识竞赛。这样的攀比有偏颇之嫌,甚至与读书的明理甚至“修身齐家治国”的大义相违背,而且应试读书和真读书也不是一回事。然而这种风气依然是有益的,因为有了“人人上学念书”的土壤,即便有时候枝条长斜了,也可以慢慢修剪。
没有翰墨书写的家规,没有显赫荣耀的家训,也没有老学究式的宗祖言传身教——带领我们奔赴读书生活的妙境。但父辈们因外公的一“怒”而有了读书的机会。就像于荒地中撒了一把种子,一开始长出的野草野花或许丑态百出,或许不伦不类。然而,既然发了芽,那根系必定韧劲十足,那盎然的绿意必定吸引更多盎然的绿意,直至漫山遍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