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泉·白石

路来森

版次:03  2025年02月06日

偶然,从网上购买了一只紫砂钵。本想当烟灰缸用,拿到手后,竟发现砂钵直径达八九公分,太大,不适用。弃之,又觉得太可惜,毕竟是一紫砂器。左顾右盼,忽然发现堆在书架上的雨花石,于是,抓一把,放进砂钵中,砂钵紫红色的色彩,与白白、绿绿、黑黑的雨花石相辉映,色彩斑斓,甚是好看。

过了两天,突发奇想,在砂钵中接入清水,清水一钵,再看那雨花石,仿佛活了,像一只只不同色彩的明亮的眼睛,机灵地望着这个世界。有一种水清月明的澈然感,有一种乾坤朗朗的豁然感。

又过了一段时间,从朋友那儿采了一朵生出气根的吊兰,放入紫砂钵中,水养之。几年下来,吊兰分叉,如今,紫砂钵中,竟是盈盈一绿。

放置书桌上,隔两三天,更换一次清水。钵常红,水常清,兰常绿,色彩莹目,欢欢可人。眼前,便觉青山绿水,云蒸霞蔚。

此等行为,纯属偶然,纯然无意。

可不曾想,后来读书,竟然发现我的行为,居然接通了中国古代文人的一脉风雅。

“清泉养石,石上种蒲”,自唐宋始,就是传统文人的至爱。

所谓“清泉”,实则就是“盆水”,盆中蓄水,即谓之“清泉”;所谓“石上种蒲”,也并非一定是将蒲种在石头上,很多时候,“盆”即是石,盆中种蒲,即为“石上种蒲”矣。

金农《杂画册》收有多幅“菖蒲图”。其中两幅,都是将菖蒲种植在石盆中。石盆厚实、苍古,有金石气;菖蒲密集、葱郁,散溢着勃勃生机。画图所彰显的,就是“石上种蒲”之意义。

其中一幅,题诗曰:

“香绿茸茸一寸根,清泉白石共寒温。道人好事能分我,留取斑斓旧藓根。”

对之,知名文化学者朱良志先生,评之曰:“一寸根,一份情,一种绵延的念想,一缕永葆清洁朴实本心的信念,随着菖蒲绿意在生长。”

菖蒲“寸根”,不长,不巨,小而矮,可其关键,是“绿茸茸”,是藓根斑斓,是“共寒温”。金农所表达的,是一份鲜活的生机,是物我相融的朴实本心,是一种美好事物要分享的共享理念。所以说,“一丛无名的微物,寄托着艺术家对生命价值的驰思”。

其实,不仅古人如此,今人亦喜欢清泉白石,喜欢石上种蒲。

作家王祥夫先生,特别喜欢于案头摆一块上水石,或者摆一盆菖蒲。上水石上,亦多置小草小花;至于菖蒲,他说:“唯有那种金钱菖蒲和虎须菖蒲却顶顶适合养在案头。”至于为什么“顶顶适合”,文中他并没有阐明,或许,他是喜欢菖蒲的那“碧绿的一窝”?

菖蒲,也是开花的,花叶并赏,案头养一盆菖蒲,不俗。

忽然想起,小时候家居乡村,父亲石槽种花的事情。

石槽,是长方形一青石石槽,槽壁极厚,表面有凿子凿出的花纹。庭院中,有一棵石榴树,石槽置于石榴树下。

村前一河,谓之白浪河。河岸沙滩,多石,是白矾花石。白润的底子,上面布散着红、黑色的花纹。父亲捡几块较大的白矾花石,置于石槽中,然后,在石槽中,水养水浮莲或者水葫芦。

水浮莲,开花,黄色或者白色。花浮水面,随水而涨,黄色灼灼,白色莹莹,在绿叶的托衬下,都让人觉得美。水葫芦,结一些葫芦状的果实,盈盈一碧,济济一堂,把个石槽挤得满满的,一派葱郁,也让人觉得好。尤其是新雨之后,石净而白,叶鲜而碧,花艳而香,仿佛天地之灵气,之秀气,皆聚于此。难可方物,难可方物。

多年之后,怀想父亲石槽种花的事情,方觉得,父亲虽无传统文人的那份“文气”,却也得一份风雅。

对于自然之美物,“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红楼梦·第十四回》写探春房间布置:“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幅米襄阳《烟雨图》;左右挂着一副对联,乃是颜鲁公墨迹,其联云: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

这幅《烟雨图》,对于探春来说,也只是附庸风雅,而对联中的“泉石野生涯”,却是大好。可它告诉人们:泉石之养、之供,供养的到底是一份野趣。块石盆水之中,寄托的是一份沟通自然,寄心性于山水的自然情怀。

清泉,白石。无娇艳之美色,无尊贵之名声,一派素朴,却又一派典雅。说到底,所表达的,还是人的,尤其是文人的一份精神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