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我和姐姐已经睡了,突然听父亲说,大队让我去管灶。母亲说,灶不好管,会计当得好好的,怎么了?父亲说,盘账的时候,出纳那儿少了3元钱,我补上了。母亲突然坐起,气咻咻地说,你又不管钱补个啥,这是你半个月补助呀!你还管不管我们娘几个死活了。那晚,母亲生了很大的气。
那时3元钱是个大数目,一盒火柴2分钱,一颗鸡蛋8分钱,一根铅笔2分钱,我一学期学杂费1.5元。我想,父亲真傻。
父亲接手管灶那天,队长交代:伍他爹,千万不能饿死人。
麻雀叫第一声的时候,父亲催醒我和姐姐去学校,他胳膊窝下夹着算盘就去了食堂。
卖饭时,父亲像个监工又像指挥,一边看着乡亲们打饭,一边还要盯着打饭的阿姨,哪家要多给一个馍,哪家多打一点儿菜。开始,打饭的几个阿姨对父亲很有意见,说父亲是偏刃斧头,标准不一,偏心眼。有一次,父亲让打饭的阿姨给她生病的公公多打了一勺面条,另一阿姨不愿意了,也要给她家里人多打,父亲没同意,这事闹腾到了队长那里。父亲对队长说,家里有病人的,我都会多打一点儿。队长默不作声。
有天晚上,父母拌嘴。母亲说,你知道全队人把你叫什么?父亲说叫什么?母亲说,叫层层眼,你这个层层眼,没给我和孩子多打过一勺饭,多给过一个馍,却老想着别家的事。父亲说,百十人的眼睛盯着,我多给你一个馍,让社员批斗我吗?母亲说,你给那几个小妖精多打一勺菜,多舀一勺汤就不挨批斗了?父亲说,那些人家里有坐月子的、有生病的,还有……母亲再问,那咱四个娃不也都在长身体?父亲红着脸沉默了。
有一次,队长说,伍他爹,有人反映咱队还有屋里冒烟的,你去看看。第二天,父亲带着小虎挨家挨户去检查,确实有家里冒烟的。父亲向队长汇报说,赵叔给老伴熬药生火了,王老汉抽旱烟,买不起洋火,用草绳燃着续火,院子里天天冒着烟。队长再问,父亲说没了。队长有急事,白了父亲两眼就走了。
后来,父亲缠着队长要了半亩菜地。父亲种菜时,就带着我和几个玩伴,我们几个孩子成了父亲的助手,整地耙畦,浇水施肥。等长出青青的豆角,长长的黄瓜,红红的西红柿时,父亲首先让我们这些娃娃们品尝,乡亲们碗里的菜多了,不再是清汤寡水。
父亲管了半年多灶后,大食堂停办,又回到了大队当出纳。
随着我们姐妹四人的长大,家里的花销越来越大。有一次,父亲和一个叔叔拉着架子车去山里亲戚家拉他们的柴,准备到县城卖点儿钱,谁曾想,晚上回家时被林场看护员挡去了架子车,还告到了公社。大队书记骂道,你管着全大队的钱,不能先支一点儿用吗?父亲说,有了这一回,那下一次呢?书记说,你这人太实诚。
在大队干了几年后,父亲回到生产队劳动,兼会计、计工员,直到分产到户。
父亲七十九岁那年放羊时,被羊绳绊倒,造成股骨骨折,再没站起来。我每周都回家看望父亲。有一次,碰到拄着拐杖来家的老队长,两人聊天,老队长说,那年队上办食堂,二狗爹不知是饿死还是病死,大闹食堂,是我把你从大队要回来的,你这家多一勺菜,那家多一个馍,救了几个人的命,还收住了刁女人的嘴。躺在炕上的父亲说,原来是你捣鬼让我回到队里管灶,一月让我少了6元钱补助,我没少挨孩儿娘骂。两人哈哈地笑了。
父亲去世后那天过百日,六组的刘叔晃晃悠悠地来了。刘叔说,五十年前,我是大队出纳,你父亲是会计。有一次,我爹生病,我没钱,用了大队3元钱,一时半会还不上,是你父亲替我还的。那时,如果你父亲写一张去公社办事的招待白条也就能平了账,可你父亲,我的老哥,没那么做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