顽强的苹果树

米丽宏

版次:03  2024年12月12日

傍晚,接到小姑姑的电话。姑姑说,为我们姊妹仨留着的那棵苹果树,叶子落光,光剩果了,香味大得像发了酵。

小姑姑家的苹果园在小村北坡一个山洼里,东北角见光最多的那棵,每年都会专门留下来给我们采摘。

我们明白,摘苹果,更多是姑的一种亲情召唤。我的小姑姑,一直疼爱着我们三个娘家侄儿。小姑姑在姐妹兄弟中排行第九,我爹是第十,他俩挨肩儿。自小有老母亲宠着,姐姐惯着,小姑姑的性格娇俏而温和;长大后嫁到了偏僻小村,宠她的人,又多了姑父。

多少年来,秋后去姑姑家摘苹果,像一场盛事似的令我们期待。我们成家后也没中断过。一到苹果成熟,小姑姑就会打电话。如果一时来不了,那棵树上的苹果就一直留着,姑姑见天去园子里轰赶麻眼雀,怕给啄坏了。

那棵苹果树,像移植了姑姑的亲情,每年都为我们奉献着又大又美的果实,滋润着我们一年又一年的秋冬之燥。有年摘得晚了,苹果覆霜,表皮儿一层白粉,皮儿薄似纸,汁水四溅,又甜又脆。

夜晚,我写作时,喜欢放一颗苹果在手边。宁馨的芳香,丝丝缕缕,氤氲在侧。思路受困,便不由自主摸在手里,摩挲一番,嗅嗅闻闻。那里面,有田野的气息,山麓的暮景,岁月的丰厚,也有亲情的芳泽。

记得在我们小时候,年轻美丽的小姑姑常挑着担子,翻山来我们村赶集卖蔬菜卖水果。卖了钱,她给我们买好吃的、买作业本,还塞给我们零花钱。逢到周末或放假,她来赶集便说服我们跟她走,去她家住上几天,每天变着法儿做好吃的,乐此不疲。

那条上山下山的小路,我在童年里走过无数次:挑着担子的姑姑,一手扶担,一手牵着我,穿过飘雪般的荞麦花田,蜜蜂嗡嗡地追,慌得我大呼小叫,姑姑发出一串清脆的笑声……

小姑姑后来的日子,却过得很不平顺。先是32岁的二表嫂因脑瘤病逝;四年后,40岁的大表嫂又因肾炎病逝。我去奔丧时,偎在无言掉泪的小姑姑身边,充满了担忧。我忧心的不只是两个表哥之后的困窘;更担心小姑姑,被狰狞的生活打垮,从此失形散架,一蹶不振。

命运的恶作剧仍没停手,不久,姑父因肺气肿住院,表妹夫英年早逝。至此,小姑姑的四个孩子中,有三个年纪轻轻落了单。年底,姑父又撒手西去……

命运的重创一次次倾覆而下,步入暮年的小姑姑,遭受着一次又一次打击。听她村里的人说,她常常躲在无人的角落号啕而哭。每听说一次,我们的心也跟着痛一次。于是,常约上弟弟妹妹去探望她。

那次去看她,听小姑姑的邻居说,小姑姑开始热衷于算命。唉,重压之下,淤积的愁苦,总须有宣泄的出口。无论怎样,她有心理支撑,就好。

拿这件事问表哥,表哥说:你姑给我们都算过好几次了,问算了好不好。她说,不知道。她不问人家结果。有次,她把算命的钱交给算命先生,自己就走了,去菜园了。还对人家说一声:你慢慢算啊,算仔细点。她以为算过就好了。不过,你姑通透,迈坎儿比我们还快。她劝我们说,人活着,谁没个三病六灾、七八条难走的圪梁?

周末,我们摘完苹果,去了大表哥家,看他家窗明几净,家里气氛温温煦煦;又去二哥家,发现他已布了茶席在等我们。生活虽不幸,却没潦倒之气。

当我走回小姑姑的住房时,听到她正在分派她晒的柿饼儿:西院二傻帮着浇过地,这瓢给他;后街老四给你哥送过大草鱼,这是他的;坡跟儿的瓜爷,牙口不好;后邻家的胖小子豆豆,一到冬天就爱咳嗽,也别忘了……

小姑姑并不像我想的那么脆弱,她到底还有着心气,去播撒她的善良。我忽然觉得,年老的小姑姑,就像那棵落光了叶子的苹果树,枝条承受过重压,但依旧接受着光照、散发着宜人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