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农历的认识,是从母亲传唱的歌谣开始的。其中九九歌最为形象地反映了我国北方冬春之际的物候变化——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河开,八九燕来,九九耕牛遍地走。
冬至交九。农闲季节的九九八十一天,是漫长的,但大人们掰着手指一九一九地掐算,把时间分成一小节一小节的,且各节都有不同的变化,让人们看到气温由严寒到回升解冻再到春回大地万物复苏欣欣向荣莺歌燕舞的变化过程,感知到大自然的奇妙,在地冻天寒的数九天,人们看到了希望。
我那时每每想到母亲传唱的歌谣,对“五九六九沿河看柳”这一节最为关注,有明显的过渡性,很叹服歌谣精准的概述力,春意似乎分秒不差地来到人间。到桥头看看,河里虽然有粼粼的薄冰,但河边的柳树竟枝条柔软舒展了,颜色由黛青绛红变为鹅黄浅绿,不几天就吐出嫩嫩的新芽,晶莹剔透亮眼,树木间的疏朗渐渐被层层着色的新柳越染越浓,变得稠密了,我想“春江水暖鸭先知”的兴奋,何如春意萌动柳先觉的新奇。此后,陆续是“河开”“燕来”“耕牛遍地走”,春天由拘谨到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羞涩,终于隆重登场了,而融融的春光,不正是那抹鹅黄的柳丝最先触发的吗?
九九歌可谓一幅动态的冬春交接图。
而在农人的心目中,九九歌与节气及农历是紧密相连的,譬如“春打六九头”,每年的立春往往是六九的开始,进了六九就意味着春天到了,乍暖还寒,呈向暖趋势;“惊蛰地里无丝”,惊蛰一般在九九期间,冻期已彻底解除,可以耕田,可以根据气温准备播种了,人们脱去棉衣,说说笑笑,赶着牛马走向田间,小孩子跑到野外拔米蒿放风筝,寂静了多日的田野开始热闹起来。
母亲传唱的歌谣内容极为丰富,有的描述天气及气温变化——“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初一下雨半月没好天”,留心一下,大致如此;“腊七腊八,冻煞叫花”,腊七腊八一般在三九天,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要注意保暖;“二八月,乱穿衣”,二月气温升高,八月气温渐低,男女老幼着装各不相同,形成不同的景观;“长五月,短十月”,白昼在每年农历的五月最长十月最短,夏至和冬至就包含在其中。有的推算时令——“大雁不过九月九,小燕不过三月三”,分别代表了秋雁南返春燕北飞的最晚时间;“河蟆打哇哇,六十天吃嘎达”,清明之前河蟆开始鸣唱,六十天之后麦子成熟,可以吃上新麦子了;有的预报播种与收获日期——“谷雨前后,种瓜种豆”,谷雨前后适宜春播;“头伏萝卜末伏菜”,头伏适宜埋萝卜,末伏适宜种白菜,时间不容错过;“白露早寒露迟,秋分麦子正当时”,指秋分是播种小麦的最佳时间,不过现在人们播种都推迟到霜降,因为气温迟迟降不下来,播早了,麦苗容易旺长;“小雪不除菜,莫把老天怪”,提醒人们小雪到了要除白菜,否则有可能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盖在地里;有的预测年景——“小满不满,必然减产”,到了小满如果麦粒还不饱满,就预示着麦子歉收;“有钱难买五月旱,六月连阴吃饱饭”,农历五月是麦收时节,不需要太多雨水,六月连阴天,秋作物疯长,预示着丰收;“该冷不冷,不成年景”,冬天该冷了,却迟迟不冷,给害虫的生长繁衍提供了温床,对农作物不利,而且人和家畜易患流感;“冬天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冬天下几场大雪,麦子扎下深根,来年丰收在望……
农耕时代的妇女没有几个识字的,但每位母亲都有一串串有关时令节气的歌谣,子女们是听着母亲的歌谣长大的。这些歌谣,使不识字的农家孩子能够知晓必要的生存常识,并在实践中理解印证。简短的歌谣,包含着无穷的智慧。在古老的华夏大地上,曾经有多少不识字的农家妇女相夫教子,传播了传统文化,教人遵从规则,看来识字和文化真的不能混为一谈。
幼时,每当听到咕咕咕咕的鹁鸽叫声,就知道麦收时节就到了,届时,天空毒花花的太阳,田野里金黄的麦浪,其间成群的灰色斑鸠(我们这里叫野鹁鸽)掠过,南风黑白地刮着,人们在等待中悄然做着准备,一场全民参与的麦收即将拉开帷幕……我们模仿斑鸠的声音,演绎着这样的歌谣——“咕咕——咕咕,你在哪住;家后下雨,你在城里;家前收麦,你在城外;家西播种,你在田垄;家东晒粮,你在草房……”整个麦收期间,斑鸠的影子无处不在。我们一边麦收,一边互相传唱着歌谣,与斑鸠的歌唱遥相呼应,反而淡化了麦收的紧张气息。如果没有这样的调侃般的对唱,仅仅听鸽群一阵紧比一阵的“咕咕——咕咕——”的督战,乡人或许紧张得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拼命去麦收。那时节,每每黎明听了鸽鸣,连我们这些小不点子都揪心,大人还能不急?
想起二十四节气歌,我就琢磨,这些节气的冠名必定是反复确立又反复否定的,经过岁月的淘洗打磨,最终约定俗成,可以推测,节气冠名最初是民间口头传唱的,后来可能官方参与了修订,才成为各种版本的日历上的定稿。二十四节气的每一个名字,既高度概括了自然变换的节点,又富有美感诗意,闪烁着语言的光芒,像一串串璀璨的明珠,把一年12个月365天从头至尾紧密串联粘合起来,成为一个完整的圆环。其中立春、立夏、立秋、立冬这四个节气,是四季之始,皆用了一个“立”字,像一块界碑树立在季节之间,赫然分明,直观形象,让人想象到季节交替期间的进退争夺反复拉锯的较量,是一个渐变的进程,包含着辩证思维,而雨水、清明、白露、霜降等等,清丽明朗,洗练干净,色泽清雅,动静相间,让人品味不尽回味无穷。
农耕时代,很长一段时间里国人都生活在农谚中,生活在二十四节气歌中,这些与生俱来的乡土文化,深深镌刻在国人的记忆里,时刻提醒乡人什么时间该干什么事。我想,不仅农民如此,就是各行各业也都关注着节气关注着农事,农民根据农谣、农时安排农事,其他行业则根据季节时令作出相应的布局。千百年来,一代代先人总结提炼的时令节气歌谣,就是一张立体的农事规划全图,推动着一个农业大国的稳步发展。
农历讲究顺应天时顺其自然,注重阴阳互补平衡,追求圆融圆和有序,与中国古代文化的根脉息息相通。农历农谣,研究的是大自然一年四季的变化,却洋溢着浓浓的人文情怀,想起农谣,同时想起一些值得缅怀的往事,涌起对故乡对童年对母亲的温馨记忆。而农历农谣这些流传千百年的乡村坐标,随着乡村的衰败,将像深秋荒野的挽歌,凄然远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