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新胡豆、豌豆,新玉米、大米、酒米等农作物出来,乡下的亲戚就匆匆送些来,给我家“尝鲜”。在我的老家黑水凼,村民们的土话是另一个词:“吃青”。
虽然内容一样,都是吃新鲜的菜、水果或粮,可意义迥然不同。
我儿时,正好是上世纪70年代,那时集体生产,年年分的基本口粮都不够吃,每人每年连皮带壳不会超过360斤,净粮不到300斤,还要喂猪喂鸡什么的,人吃畜食,哪够?所以每年春节一过,进入荒月,家家都缺粮,全靠窖里的红苕苦度日子。于是盼啊盼,春天早早走,夏天快快来。因为初夏一到,胡豆、豌豆就一天比一天饱满。直到有一天,生产队长杨麻子大喊——“吃青”了,每家派一个人,来摘嬾胡豆或嬾豌豆。大家青色的脸漾起笑意,因为,吃了好多天面糊,吃了好多天红苕或杂粮,肠子都细一圈的人们,可以吃一顿饱饭了。
集体扯回胡豆秧子,摘下胡豆角,剥米米。按人头分,一人或两斤、三斤,上五斤的时候很少。嬾胡豆、嬾豌豆可以单独煮食,或先煮后和椿芽、茴香炒食。一般要和米或玉米面一起煮饭吃。“吃青”,当然有损失——因为胡豆、豌豆还没有十分熟,最多七分熟,有时五六分熟。可是等不起啊,大家的饥火,早从喉咙往外冒。
无论胡豆,还是豌豆,都是豆类,不是标准的粮食,救下急可以,真要救难,还得粮食。最先成熟的夏粮,是大麦。现在农村,没人种大麦了,它产量太低,杆高,粒长,一穗结不了多少粒。尽管产量低,生产队都得拿几亩地来种,大麦七八分熟,就收了,分回家等不及晒干,直接用锅炕,然后除去粗壳,或磨成大麦面,蒸馍吃,或搅大麦面糊吃,甚至直接做成炒面吃。当然这些吃法都太奢侈,一般要伴着野菜吃,节约啊。还有种吃法是煮大麦米稀饭,怪难吃,因为大麦纤维多,淀粉少,粗糙,
虽然吃得心疼,但没有办法。队长杨麻子是个很沉得住气的人,希望大麦迟收一天,就多熟一分。可是,经不住生产队最穷的、断粮的几家人嗷嗷叫。他也怕真饿死了人,负不起责,所以迫不及待地收割了生产队的大麦。
大麦是做炒面和酿酒的好原料,川西高原上的青稞,是大麦的一种。
掰嬾玉米吃,也是无何奈何的事。分了嬾玉米,推成浆搅面糊,或用玉米壳包上蒸馍吃。我读小学高年级时,就开始用小石磨推嬾玉米浆。因为我妈力气小,推不动,家里闲着的人只有我,只好在脚下垫个小凳子,和我妈对着站起推嬾玉米浆。那年代,人特能吃,连我这样的半大孩子,一顿能吃三个以上的嬾玉米馍。
那时还带动了一个产业——在撕玉米壳时,把白的,完好的,大的玉米壳剔出来,晒干,扎成把卖钱。大约三分钱一把,一把约有二十张。因为这种玉米壳,是蒸馍的好用品。蒸米糕、冻糕、叶耳粑,都得用它。这和川东地区不一样,川东蒸馍喜欢用桐子叶、柑子叶,黑水凼不出产这两样。这种白色的玉米壳还是编织原料,最常见的是编扇子和小提包。硫磺熏一下,雪白,看起挺美的。
今天想来,巧用玉米壳,挺环保的。可是,当年哪有环保意识?是因为穷,因陋就简。
其实,像李子、桃子、杏子、柑子、梨子,甚至野樱桃,也被“吃青”了,因为肚子太饿。所以,那时我们吃的,常常是青涩的果子,不怕酸,也不怕苦。
“吃青”这事,想起来很心酸,和今天亲朋好友请尝鲜,其意义大不一样。那时也是尝鲜,但更大的价值,是存续生命。现在尝鲜,才是真正的品尝美味,饱口腹之欲,享受人生。
“吃青”这个词,黑水凼人还在说,只是他们现在说的时候,肚里不饥饿,脸上无菜色,嘴里无苦笑。现在人们“吃青”,吃的是欢乐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