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90年代的一个夏天,高考结束的我终于拿到了一所师范院校的录取通知书。那时候读师范不交学费,国家还给生活费,毕业了也包分配。有了这份通知书,我就算跳出了“农门”,吃上了“皇粮”了。
消息传遍了周围远远近近几个村子。那些年,谁家儿女考上吃皇粮的学校,都是乡里乡亲喜闻乐道的大事。我每天把通知书拿出来看好几遍,心里乐开了花。父亲脸上没有特别的表情,可我知道他也很开心。他认识的人多,见了他都会恭维几句,拉扯几句,还邀他去茶铺喝茶。茶铺的熟人看见他,都往他这桌来,七嘴八舌地说起他女子学习如何好,如何懂事。讷言的父亲只是倾听,微笑。那是他一生为数不多的骄傲时刻。
在众亲朋好友的要求下,父亲随俗,拿出有限的积蓄在镇上办了一场谢师宴。偏偏我胆小害羞,没有勇气面对那种热闹场面,更没有勇气充当主角。宴席还没开始,我就当了逃兵,跑出去躲起来。晚上等宾客散尽后才硬着头皮回家,父亲竟没有责怪我。
开学前几天,父亲汗流浃背地背回来一个大红箱子。箱子是用厚厚的新木板打的,一打开就闻到原木的清香。父亲说是请田木匠打的,木料是上好的柏木。田木匠是远近闻名的老木匠,一听说是给考上大学的女子打的,两天不到就把箱子打好了,还找来大红漆一丝不苟地刷上,晾干。
父亲说箱子是给我装行李的。我一看箱子,嫌太笨重了,坚决不要。其实我主要还是嫌这大红木箱子太土,怕被人笑话。再说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新娘子的嫁妆呢。
父亲欲言,终又沉默。第二天,在镇上教书的邻居史大伯带来一个灰色的塑料箱子,是父亲托他买的。史大伯半开玩笑地说,父亲为了我砸锅卖铁,将来他老了,我要给养老钱。这话似乎很沉重,砸得我心口发痛。这股痛渐渐从心口蔓延到鼻腔,眼眶,让我泪流不止,无语凝噎。父亲慌忙过来安慰我,说不会要我给钱。史大伯也一再解释只是玩笑。他们的安慰让我更加悲伤。这悲伤又不断刺激着我的泪腺,生出更汹涌的泪水。最终史大伯离开,父亲看着我束手无策。那时我十八岁,从未在人前如此失态。
后来去更远的地方求学、工作、成家,与父亲相处的日子非常有限,也始终没有勇气敞开当年的心扉——重重砸在我心口上的,是邻居口中说的父亲将来“老了”“走不动”那几个字。字是常见的字,但跟父亲连起来,让我心里起了一股难以承受的痛感。每个人心中都有隐秘的英雄——我们一直依赖却又没有形成清晰意识的英雄,那就是父母。英雄在我们的心中都是强者形象。尽管理智告诉我们这是自然规律,但我们似乎难以接受,有一天我们的英雄终归会变得虚弱,衰老,甚至是失能,更不用说面对失去他们。
如今,我到底还是失去了父亲。那口大红箱子还在,既没被碰坏,也没被老鼠咬坏,鲜红如初。年复一年,它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儿,默默讲述着一段深沉的父爱。而我,心里永远有个填不上的遗憾和愈合不了的隐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