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世界里,许多虫儿一起鸣叫,会聒噪成生命的热烈。
阳光下田野里,蝈蝈儿、黄蛉、绿金钟、螽斯,叫得活泼生动,飞扬大方;虫鸣心欢,它们欢唱,欢唱成千军万马的声势浩大,引人注目。
月光下,斗蟋、油葫芦,纺织娘,叫得婉转悠扬,情思悠远。温润的天光里,那些瓦砾、柴草堆里面的虫子,声达四方,随着地气上涌,如潮水般漫到人们耳际边,嘈嘈切切,明明暗暗,强强弱弱,高高低低,音质清脆悦耳,声调美满动听。
虫鸣声杂,吱吱,唧唧,切切,嗡嗡……各种曲调,各种音色,一直钻到人心里去。一个在乡间居住、田间劳动的老农,会被唧唧切切的虫鸣声打湿心头。
乡邻老张头,是一个老民师,六十多岁了,在村子里的人外出打工、都走光了情况下,他仍然坚持在老家,种自己的田,吃自己的饭。常见他佝偻着腰,站在地头上,田野里来去自由的风,把他发白的汗褂子,吹得刷啦啦地响,并扬起来,像一面飘荡的旗。
每天,老张头都如对待亲人般侍弄自己的田地。他弯下腰用锄头,很有节奏地锄地,刷刷刷——刷刷刷——地瓜地里的草被成片锄掉;他轻柔地将爬到脚面上的一只吱吱叫的绿蝈蝈儿,甩到地瓜叶子上,再用锄头移到一边去。
虫鸣自然成了老张头生活中的一部分。他曾经对我说过,说他早就习惯了村子里虫鸣的声音,如果听不到家里床下蟋蟀的叫声,就会大睁两眼成宿成宿地睡不着觉。说着说着,他忽然撮起嘴唇,模仿着蟋蟀,很神往地唧唧唧吹了几声,我看见,他那一双望着远方的浑浊老眼湿润了,我想一定是虫鸣的温柔和对虫鸣的念想,湿润了老人的眼眶。虫鸣幽远,虫鸣窸窣,能被虫鸣润湿眼眶的人,一定是一个离故乡近、离异乡远的人。
齐白石老人善画鸣虫,《蟋蟀图》是其名作。草棵间,黑色的蟋蟀头颈相交相对,明亮的眼睛里透着神气,蟋蟀触须皆伸张,蓄势探寻,大腿弯曲,是在用力鸣叫示意。齐白石老人出神入化,他纸上的蟋蟀,形神兼备,活灵活现;活力与张力,扑面而来,唧唧唧的虫儿鸣叫声,也似乎要破纸而出。
虫鸣,乡村的天籁,虫声欢畅的时期,是金秋季节。
田野里,绿色的植物恣意生长,植物间,有许多叫不上来名字的虫子,你方唱罢我登台,鸣叫的调子各异,高低不同。精力充沛的虫子们,在绿色庄稼的庇护下,日夜狂欢,汇成了一片虫鸣的乐海。
挽着裤脚的农人,走进田地,也就一脚跨进了虫鸣的海洋,容易被发现的是蟋蟀,黑黑的身子,大牙外露,触须怒张,有大将的风采,蟋蟀与田野绿色的底板对比强烈,它唧唧吱吱地叫着,从一片庄稼叶子上跳到另一片庄稼叶子上,显眼易找;不容易发现的是蝈蝈儿,与庄稼叶子一色,容易隐蔽,它窝在绿叶底下,借助相似颜色的掩护,嚣张地发出吱吱声,似在向周围挑衅。
“暗虫唧唧夜绵绵,况是秋阴欲雨天。”一千多年前,被贬为江州司马的白居易,心情暗淡,这是他一生中的低谷。秋夜独坐,听虫声唧唧,绵绵长夜身心无处安放,秋雨欲来,孑孓一人的他,只有暗夜的虫鸣与之相伴,他意识到,朝堂上的黑暗,一如这长夜般漫长。这位大诗人心灰意冷,唧唧的虫鸣,给他孤寂的内心,又添了一抹森森凉意。
张潮在《幽梦影》里说,“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方不虚此生也”,秋听虫声,当真听的是一腔清凉与静谧。
某一日,我与友人在异乡的农户家居住,前窗前是一条明净的河,后窗后是一片主人开垦的小菜园。入夜沁凉,菜园虫鸣和河岸虫鸣声渐起,互相应和,再而虫声如潮,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随风涌进窗内,夜露般打湿人一身,这让我们,很快酣然入睡,虫鸣,让人心生静气,内心安然。
虫鸣嘈杂,虫鸣心欢,湿漉漉的虫鸣声里,分明有中国人独有的乡思乡愁,蕴含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