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不打一声招呼的,凉了。
窗外的蝉鸣、蛙声也凉了,从山呼海啸变成三五成群,最后,只剩寥寥几声随着白露一起滴落大地。秋风把嚣张的暑气尽数驱逐时,也赶走了许多东西,让满满当当的夏天骤然间空空荡荡。一枚叶子落下时,天地安静得如同拉长的慢镜头,万物侧耳等待,聆听它被踩碎时的轻微声响,那是秋天专属的音色,也是秋天正式步入人间的预告。
风开始拨弄窗子,而我开始害怕下雨。既害怕雨幕隔绝我的感官,只留孤独的乐章淅淅沥沥地徘徊,让心头的打火机难以点着;又害怕雨水给还未习惯秋天的灵魂带来一抹透彻的寒冷,它会让碧绿的树叶转黄,萧萧而下,也会让一个留恋着盛夏的人,在枕上看见深深浅浅的十年愁。
但,谁也逃不过秋凉的车轮。洗澡后,路过窗边,身上倏然掠过一阵战栗。夜里,忘了关空调,一场大梦后,身体冷得像是冰块间的一片柠檬,蚊虫都哆哆嗦嗦地不敢下嘴,饿到绝迹。腹痛、感冒……在夏天远走高飞的种种毛病,在秋天杀了个回马枪。仿佛身强体壮是一个只存在于夏天的谎言,而秋天就是戳穿它的时候。精神愈发萎靡,双腿越发沉重,偶尔会有绞痛在胸间翻腾。曾经给健康打下的欠条,如今都在步步紧逼、声声紧催。或许,身体也有着四季轮回,并与自然相对应,冷风一吹,有人一夜新添白数茎,有人潦倒新停浊酒杯。
父亲打来电话:“秋天了,你要注意保暖。缺什么衣服要知道去买,别舍不得花钱。”其实,比起我,父亲更需要注意保暖,他的身体和生命都已进入秋天。这个暑假,我没能回家。独守空巢的他,面对着熄灯后反复堆叠的黑暗,心头会不会有一丝哀伤,尽管,他并不懂得何为哀伤。在视频通话里,他曾给我看过他的后背,没人给他贴膏药,只能自己去贴,但又看不到。撕的时候,硬是把皮撕破了,留下一块巨大的伤口,像是茅屋顶上破了个丑陋的洞。
这些年,他变得愈发陌生。光秃秃的头顶、下垂的皱纹、沙哑的声音,与记忆中强壮硬朗的形象大相径庭。他渐渐变成了老人,成了路边沾着泥的梧桐叶,成了不堪重负的纸盒。我与他之间,渐渐隔开了一个季节。
这些年,夜深人静时,我似乎总能听见一声声扯疼了暮色的咳嗽,诉说着不为人知的辛酸、疲惫与落寞,把夜色哗哗地抖落下来。在他的鼾声里,时光结成白露,冰凉而沉重。
几年前,朋友决定去国外留学。我们都意识到,这一去,往后余生,彼此将散作两颗星,相望不相闻。临行前,我们恶补着属于青春的共同回忆,想用四弦一声如裂帛扯断心中的郁结,可青衫却偷偷湿了一次又一次。喉咙中有一首无法完成的词,用枫叶荻花作为韵脚,在灵感枯竭的无可奈何中,守望着似曾相识燕归来。飞机起飞后,天高云淡的日子里,空旷无垠地蔓延。而飞机落地后,浩渺的烟波已把相望渡成了相忘。
秋天,仿佛生来就是一个关于消逝、告别、失去与遗忘的季节。人也清楚,这些都是生命中必有的章节,就像在夏天,便知道秋天必将到来一样。在某一个阴天、雨天后,人世间的许多事物会突然失去温度。只是人往往不愿意去展望。在一段恒温的时间里待得久了,就把它当作永远。
我倒不会回避这样的凉意,无论是身体上还是心理上,反而会细细地体验、回味。它让我警醒,像面镜子,让我不得不去面对一些本不想面对的真相。在它反射的光芒中,我习以为常的温暖与幸福被映照得流光溢彩,让我一点点地学会珍惜和善待。这世间,总要有哀伤、怅惘、愁苦与悲怆存在,欢愉才会拥有沉稳、坚实、熠熠生辉的意义。
因此,秋凉从不是为了让人沉沦。秋冬之后,又会是一年春夏。造物主担心人不能理解这个道理,就一年年地将它演绎。
于是现在,秋,一天天地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