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麦子黄时,桂花就说,下辈子我还做麦客。
桂花第一次做麦客,那时她刚刚十岁。
桂花记得,那年母亲跟着父亲做麦客,母亲再也没有回来。父亲回来时,只是面无表情地从军绿色的帆布袋里掏出一件印花的白衬衫,对桂花说:“这是爹给你买的,你穿上试试!”桂花穿上衬衫,高兴地在院子里打转。桂花问父亲:“我娘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呢?”
父亲看起来很为难,一句话也没有说。
傍晚的微风依旧,桂花和爷爷坐在门前的小桥边纳凉,流水和蝉声随风飘来,父亲走近桂花说:“明年我带你一起去做麦客。”
那年桂花不知道麦客是什么!其实爷爷的解释也是很简单:“麦客就是像你爹娘一样,靠给别人家割麦子挣钱,就是俗话说的赶麦场。”当时桂花哭了,并急着说:“我不去赶麦场,爹爹赶麦场,娘都没了,我不想……”
桂花的哭声和秋天的凉风格格不入,父亲蹲下身子,抹了抹桂花的眼泪,对她说:“你娘在,只不过在很远很远的土桥村,我们给一位老奶奶割麦时,她不小心被镰刀割伤了腿,现在她在老奶奶家歇息,老奶奶把她照顾得很好。”
麦子还没有黄,爷爷走了,那年桂花十岁,桂花在家里没人看管,爹只能带着桂花一起做麦客,他们一路由东到西,不停前进,眼看着一路上的麦子都黄了,父亲却偏要赶到土桥村,父亲肯定是急着带我去见母亲。
走往土桥村的路,很远很远,阳光下,半道上,金黄色的小麦地里,桂花确实见到了母亲,母亲坐在麦茬地里的凳子上,偶尔能看到她艰难地挪动着凳子,随着凳子前行,母亲穿着去年离家时的衬衫,白色的,在麦地里格外显眼,当桂花喊出一声“娘”时,母亲好像听到了家乡的口音,六月的太阳很刺眼,母亲艰难地站起,用右手挡住阳光,拿着麦穗的左手自然下垂,当看到桂花时,她举起左手,挥动着麦穗,像是展示自己的存在,从空中挥动着的那束麦穗中,桂花能看出母亲的惊喜。
喜悦地相拥过后,桂花终于忍不住问母亲:“娘,你的腿咋了,这一年我想死你了。”
母亲的腿,那是去年在土桥村给李奶奶家割麦时,不小心被镰刀误伤的,与家乡相隔千里,李奶奶就让母亲住在自家养伤,等来年父亲来土桥村做麦客时再领母亲回家。住在李奶奶家,母亲才知道李奶奶的儿子在新疆当兵,家中只有李奶奶一个人,李奶奶腿脚还算灵活,最让李奶奶犯愁的就是每到六月,她家收割麦子时缺少人手,在李奶奶家的一年里,李奶奶把母亲当作自己的女儿对待,母亲也拖着伤腿,替李奶奶干点力所能及的事,比如今天桂花看到母亲在麦地里捡麦穗。
李奶奶家的地里,父亲在前面割麦,桂花跟着父亲拾着麦穗,唱着歌。
母亲的腿伤还没有好,李奶奶态度很强硬地说:“闺女腿伤还没有好,在我这里你们父女俩放心。”
母亲留下了,父女俩割完李奶奶家的麦子,他们俩还要急着赶麦场,所谓的赶,就是赶着割麦,赶着挣钱。在麦地里,有时父亲累了,坐在地埂前喝茶时,桂花就会拿起父亲的镰刀,学着父亲的样子割麦,这时父亲总会说:“慢点割,注意安全!”
第二年麦子黄时,桂花和父亲又出现在李奶奶家的麦地里,这时的桂花,已经能自己拿镰刀,割麦游刃有余。
桂花搀着母亲一步一步离开李奶奶家,李奶奶说:“闺女,以后有机会一定常来!”桂花大声喊着:“奶奶,明年割麦时,我们会来帮你的。”
麦子一年一年黄着,桂花和父亲也一年又一年做着麦客,李奶奶家便是他们永远的第一站。
桂花出嫁那天,母亲拉着桂花的手,对桂花说:“李奶奶的恩情,你永远不要忘记!”桂花知道母亲的意思:每年麦子黄时,首先给李奶奶割麦。桂花出嫁后,没有其他技能,和父亲一样,做麦客便是他们夫妻挣钱的唯一方式。
麦子还没有扬花,桂花家买了收割机,这是附近十几个村的第一台收割机,那天,桂花把父母请到自己家里,让多年做麦客的父母也见识见识现代科技,当父亲坐在驾驶室时,手握着方向盘,脸上洋溢着笑容,并不断说:“这好,这好,这机器第一次肯定要给李大娘家割!”
麦子终于黄了,这时节让桂花等了好久。桂花和父母坐在驾驶着收割机的丈夫旁边,笑着说:“我们都是现代麦客!”收割机一路驶向土桥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