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有火烧云。橘色的云彩映红了半边天,狗和鸡各得其所,狗卧在阴凉处,鸡噗噗棱棱飞上了树。大约它们也懂高处不胜寒,睡梦里发着香甜的呓语。
“大暑小暑,上蒸下煮”。一到这个时候,天热得就像一个蒸笼。我拼命地喝凉水,摇着蒲扇,仍大汗淋漓。奶奶就会自欺欺人:“心静自然凉。”这大热的天,心再静也不能凉啊。
晚饭后,勤快的母亲总会将院子打扫干净,然后端一盆凉水洒满院子的角角落落,静待水分蒸发殆尽,热气也蒸腾而去。
这个时候,奶奶喜欢带我们在院子外,睡凉席乘凉。
月亮渐渐升起来,地面的凉气渐渐升起来,夜风渐渐吹彻乡村的每一个角落。奶奶搬来藤椅,仰躺而坐,摇着蒲扇。我和弟弟各自铺好小凉席,躺卧其上,一家人开启了悠闲的乘凉时光。
没有围墙,紧挨着我家的是一个长满枣树、白杨树的园子。晚上,渐渐有风了,高大的杨树叶子哗啦啦地响,夏蝉躲在高高的树枝上,长一声短一声悠扬地歌唱。
园子的南边,有一个积满雨水的水塘。劳累了一天的男人们会趁着天黑下到水里泡澡乘凉,也有半大孩子泥鳅般地从这头游到那头,水声喧哗中,传来孩子们的笑声。
水塘边,时有路人经过。女人经过时,会远远地扭脸避开,偶尔也有认识的爷们喊一两声岸上经过的妇人的名字,妇人脸皮薄,知道开玩笑,也臊得脸发烧,啐一口,低骂几声,急急走开,身后荡来水里的男人们一阵开心地哄笑。
邻居爱玲嫂子、三奶奶也拿着蒲扇,领着几个孩子加入乘凉的队伍。孩子们多了,便热闹起来,在凉席上翻跟头打闹着,有的干脆跑到园子树林里藏猫猫,捉知了。
树林深处,有萤火虫打着灯笼在飞,闪闪烁烁,夜晚潜在草尖,或浮于地面。孩子们在园子里开始伸开小手追逐萤灯,逮了几只用手捧了装在小瓶子里,预备带回家学古人“囊萤夜读”。夜晚,藏匿着孩子们的童真年代。
女人们则摇着蒲扇,或坐或卧,叽叽喳喳地高一阵低一阵笑,唠着家常。等孩子们玩累了回来,便躺在凉席上仰望星空,耳畔是奶奶在讲着故事,千年的狐狸万年的仙儿,享受美妙夏夜的时光。
在凉席上躺着,目之所及是黝黑的天幕,是璀璨的星空,是闪烁的星星。那些琐碎的家常如水般流过耳际,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身心俱爽。
一颗颗星星点缀在天幕上,黑丝绒般的天空仿佛缀满了钻石,闪耀而动人。星星与星星互动着,也有的互相抛着媚眼,也有的互相脉脉有情,有的互相狡黠眨眼,有的叽喳谈笑。
整个夜空都是星星的世界,星星的天堂。多么美丽的星空!
奶奶指着几颗星星问我们姐弟俩:“知道那是什么星吗?”我和弟弟茫然摇头:“不知道。”奶奶说:“北斗七星!像个饭勺,看出来没有?”我和弟弟瞪大眼睛,仔细辨认,别说,还真的挺像。
“这个星星很多的是银河,那个亮的是织女星,银河对岸三颗星一条线像个扁担的,那是牛郎挑着他的一双儿女追织女,被王母娘娘一个梭子划条银河生生隔开。”
奶奶絮叨着,讲着,她的嘴里有讲不完的故事和智慧。我们听着,懵懂之际,对星星充满了敬畏,对生命充满了敬畏,对神秘而博大的星空充满了敬畏。原来天上的星星也远不止漂亮那么简单。
忽然一颗流星拖着尾巴划着美丽的弧线,消逝在黑色的星空里。“流星!流星!”我们都叫起来!
“唉,不知道谁又走了!”奶奶叹了口气,幽幽地说,“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
其实乡下人对于大暑,是用生命去感知的。热之于庄稼,是不断生长,郁郁葱葱。而每年乡下都有一些老人,熬不过酷热,就走了。
夏夜乘凉,是奶奶最放松最自在的时候。她会说起很多我们不知道的故事、往事,想到哪儿说到哪儿。也许,面对满天星空,人心也会变得澄澈,一切琐事都微不足道。天大了,人小了,事儿都不值一提了。
那些仰望星空的日子转瞬即逝。我们长大了,纷纷涌向城市。奶奶也逝去几十年。夜凉如水的夏夜,即便“散热由心静,凉生为室空”,也曾一个人在诗里乘凉,再也没有机会能那样静心躺卧面朝星空了。
又是一年大暑,不禁想起以前的日子,有些低落。但我的心里,永远留有一个角落,那里有奶奶讲故事,可以仰望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