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春天渐渐远去。一周前还娇嫩欲滴的紫玉兰花瓣,一周后各自纷纷随风归入尘土,让人不由生出“屈指数春来,弹指惊春去”的叹息,那叹息重重砸向暮春匆匆向前的脚步,却被春天轻巧地躲了过去。
暮春周末下午,闲来无事,她开始打扫家里卫生。擦拭完所有家具,开始拖地。二楼拖完开始拖楼梯,七个楼梯踏步拖完,竟有点气喘吁吁了,这让不到五十岁的她多少有点沮丧。坐在楼梯平台上,她看向楼梯间墙裙。这栋房子是父母建的,到现在有些年月了。墙面由白色成为灰色,又由灰色成为黄色,斑驳如画。尤其楼梯间墙面,平日磕磕碰碰多了,墙面上出现了不少洞洞,仿佛沧桑岁月里一双双眼睛。春节前,她把报纸铺开粘在墙裙上。灯光亮起时,她越发对自己的作品感到欣慰,原来的脏乱全部乖乖藏到报纸后面,一行行文字和一张张图片如一列列士兵微笑着接受着她近乎苛刻的巡视。
一只蜘蛛把沉浸在回忆中的她拉了回来。起初,她认为蜘蛛是不动的。细看,那八只细长的脚一直在走走停停,如同昂首挺胸地行走在岁月中。走到一张报纸的左上角,它停住了,像是为接下来的跋涉而歇息。她和它静静地对视着,保持着适合主客关系的距离。
从那天起,心思缜密的她多了一个心事。每天走到楼梯,她都去寻找那只蜘蛛,蜘蛛也仿佛知道她的心思,总能让她很快找到自己。时间长了,她发现了蜘蛛的一个规律:它每次都在那张报纸的左上角停好长时间。她很是好奇,莫非动物和人一样都有自己的习惯?想到这里,她不禁笑了。
这个笑容是时隔十多年后的第一次笑。
她和亲生父母的关系不融洽。四十岁那年,她的父母在一次事故中双双去世。她为恩重如山的他们悲痛欲绝。在整理他们的遗物时,方知自己竟然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这个如雷轰顶的消息让她连续发烧一周。漆黑的雨夜,她的亲生父母——她一直称呼的舅舅、舅妈冒雨把她送到医院。
为帮助她早日从悲伤中走出来,亲生父母把城里的这栋房子腾出让她住,自己则搬到附近一处平房。他们经常给她送各种吃的、用的,仿佛要把以前的亏欠一股脑补给她。他们小心地观察她的表情变化,对她的冷漠和沉默没有任何微词,更不用说不满了。两个姐姐和一个弟弟也经常来看望她。
她不能原谅父母把仅两岁的她送给姑姑。母亲解释说,那是跟随弟弟出生做出的决定。弟弟刚出生时患了一种奇怪的病,去很多医院治疗无果。无奈之下,父母带他去北京做了手术。弟弟的病治好了,家里却从此债台高筑。多一张嘴多一份负担,何况都未成年。姑姑结婚多年一直没有孩子,姑父是印刷厂工人,收入不错。父母便商量着把其中一个孩子送过去。去姑姑家生活,不但不会受任何委屈,而且更可能顺利完成学业。那个晚上,父母反复权衡,最终决定将她送给姑姑,因为他们更期待聪明伶俐的她有更好的未来。第二天,她就成了姑姑家的独生女。她那时太小,不记得母亲送她时的场景,但她坚信自己一定哭过无数次。五六岁时,她总觉得来串门的舅妈看她的眼神与别人不一样,眼睛里总悠悠地荡着一汪水。母亲抹着眼泪说自己常常在夜深人静时想她,但看姑姑姑父对她好,也就只能让思念的泪水浸湿枕头。任凭父母如何表达愧疚和示好,她不做任何回应。对姐姐和弟弟的示好,她也同样不回应。她嫉妒他们在父母的呵护下长大,她以自己的冷漠表达自己被抛弃的仇恨。
有一天,她又看到蜘蛛停在那个固定的位置,她不禁好奇地趴上去。她看到蜘蛛八只脚底下恰好包围着一个“恩”字。她看了看那篇文章,标题是《我的幸福来自感恩》,讲的是一个女孩,因为家里穷,从小被父母送给别人。后来,父母与她相认,她原谅了父母当时的做法,对当前拥有两对父母的爱而感恩万千。
那一刻,在泪眼月蒙胧中,她想起母亲每次去她的养生父母家,总带她喜欢吃的苏打饼干和布丁,总爱拉着她的手问这问那,仿佛有万千个不放心。她还记得有年冬天,她的儿子锁骨骨折,父亲租了一辆车,半夜拉着他们去附近县的骨科医院。清冷的月光把路拉得特别长,对父亲深夜陪伴的感恩之情愈加深厚。她一边搂着儿子一边对父亲连声说着谢谢。父亲却语气温和地说:一家人不要客气,照顾孩子要紧。此刻想起,她才明白那些话里蕴含着多少愧疚、难过与真诚。久远的往事让她的心像一张捕鱼的网,突然柔软起来。父母对她的各种好如一群群小鱼游向她,久违的幸福涌到唇边。
她拨通电话,叫了一声: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