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刚走到院坝边上就喊我的乳名,“渠儿,去,到店子上给我打半斤老白干回来。”父亲说完甩给我一块钱,“剩下的钱,你自己买根冰棍吃。”父亲放下肩上的锄头,伸直了一下腰,又抬头望一望天上火红的太阳,自言自语说:“这鬼天气闷热得很,身上的汗都流干了就想喝两口。”
我拿着父亲给的一块钱,进屋找了个玻璃罐子。这是姑父过年的时候给父亲买的水果罐头。早就吃完了里面的冰糖水果,剩下的玻璃罐子没舍得扔掉,这会儿派上用场了。
代销店在公路边上,翻过屋后那道梁,我从家里跑过去就七八分钟路程。小店是邻村的李叔家开的,平时家里缺个盐油酱醋啥的都是我跑路,李叔认得我是谁家的孩子。店铺面向公路,店门口比公路面高出两步石头阶梯。
“叔叔,打半斤酒。”我把玻璃罐子和一块钱递给李叔。
李叔打好酒给我找零,我说,“叔叔,剩下的不用找了,给我一根冰棍就行。”李叔犹豫了一下,笑着说,“你娃真会算账,还占我便宜,差我一分钱呢。”我说,“不是我会算账,我爸说了,剩下的钱留给我自己买一块冰棍吃。”李叔又笑,“方圆几里地,谁不晓得他杨算盘呢,嗜酒如命,酒就是他心中的红太阳。”李叔说完又补了一句:“一个吝啬鬼。”
李叔口中的杨算盘就是我爸。都说我爸账算得精,买东西从不吃亏,爱贪小便宜。说归说,李叔还是麻利地把打好的半斤酒递给我说,“小子,你拿好,别洒了。”
从李叔手里接过酒瓶,半斤酒就装了罐子的一半。“不会洒的。”我说,“又没有装满咋个会洒呢。”
我一手拿酒瓶罐子,一手举着冰棍美美地嗦了一口。我沉浸在冰棍的甜里,让它在嘴里转了一圈儿,才和着口水吞下肚里。心里美得转身从台阶上蹦下来,没料到脚底一滑,打了个趔趄。慌乱之中酒罐子脱手滑落,飞出老远碎了一地。这时夕阳西斜,余晖透过霞云,洒在破碎的玻璃碴上闪闪发亮。酒香从白天烤热的泥土路面上冒出来,飘荡在那段路的空气里。我傻傻地站立在原地,另一只手里的冰棍完好无损,却再也没有心思吸吮第二口。
李叔听到响动,从铺子里走出来,看着被酒浸湿的那块土壤,“可惜那酒哦,再也捡不起来了。”说着蹲下身来小心地捡拾地上的玻璃碎片,然后又回店里看着我抿笑。
我站在旁边嘤嘤地哭起来。“你娃回去少不了一顿笋子炒肉。”李叔的话里煽风点火,“你爸的脾气,我不是不知道,平时抠得离奇,半斤老白干让你浇了黄土,他不气晕才怪。”李叔这样一唠叨,我哭得更大声了,撕心裂肺。
手里的冰棍在不断融化,都快看见木棒了,我还在想着回家去交不了差,少不了父亲的一通责骂。李叔说,“你娃就这样空着手回去?”我望一眼李叔说话时候的表情,心里顿时埋藏着对他满腔的仇恨。他竟然还冲着我努嘴,话里带着嘲笑的味道,“回去吧,免得你爸操心。”
我站在店门口的石阶下,就是不肯挪步,看着地上湿漉漉的地方,酒香散去已渐渐变干。
这时候太阳落土,夜幕低垂。李叔不知啥时候从店里出来,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回去吧,孩子,不就半斤老白干吗?还没有离开店门口,算我的。”
李叔递过来一个装汽水的玻璃瓶子,里面盛满白酒,“拿着,趁看得见路赶紧回去吧。”我回头望一眼李叔,他满脸真诚。
走到院坝里,见父亲手摇蒲扇,坐在凉椅上乘凉。我蹑手蹑脚往屋里钻,“把打的酒拿过来,老子先整一口。”父亲叫住了我。
父亲接过装酒的玻璃瓶子,他没有立即揭盖喝上一口,而把瓶子提得高高地看了又看,“不对哦,我不是说了吗?喊你只打半斤酒,剩下的买一块冰棍吃,这么热的天气,吃一块冰棍凉快些。”
“吃了冰棍的。”我说话已没有了底气。
“既然吃了冰棍,这多出的酒是咋回事呢?”父亲拿着酒瓶子的手没有放下,又在手里掂了掂,“这不止半斤酒吧。”
我逃不过父亲的眼睛,只好给他说了事情的原委,等待父亲的发落。
父亲并没有生气。我想,也没有损失什么,他那么精明的人当然不会怪罪我的。
我以为自己捡到了便宜令父亲开心,结果父亲起身,丢下手里的蒲扇对我说,“你娃咋这样呢?”回头对厨房里忙着煮晚饭的母亲大声喊道,“娃他妈,我去老李店子上一趟,给他找补酒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