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岁月摩挲的物件,会有一层润泽光亮的包浆,摸在手里,沁凉,温润,如我家的一张竹制凉床,一家人用了几十年,是被父母当作传家宝的。父母常对我说,这张凉床比我的年纪还要大许多,等我成家后,是要把凉床传给我的。我成家后搬进了城里,父母的老房子也拆了,这凉床就没有地方放了。父母舍不得扔掉,想送人也送不出去,谁会要一张这样旧的老凉床呢。还是不得不淘汰掉,那样的老朽,坐上去会吱呀作响,不淘汰又能怎样呢。老凉床的床面磨得光滑如玉,颜色赭红。酷暑天,手摸上去,仍会感觉到阵阵凉意渗入肌肤。现在,每到炎热的夏天,我还是会想起那张老凉床,睡在上面,那样的沁凉熨帖。
人老了,脾气小了,便湿润如有包浆。小时候,看爷爷每天都是笑呵呵的,好像没有烦恼。彼时,年过花甲的爷爷,每天仍要到田地里干农活,生活的担子也不算是轻,可他依然笑得开心爽朗。遇到左邻右舍会笑着打招呼,遇到来村里的货郎、外乡人,也是一张笑脸相迎,看到调皮的孩子还是会眯着一双笑眼,我想爷爷在地里干活的时候,满是皱纹的脸上也是漾满笑意的吧。爷爷的笑是浸透生活艰辛的快乐,是五味之上的甜蜜,深深地影响着我们。
爷爷歇晌的时候,坐在门前的槐树下,抽一袋烟,捧一壶茶,有时也会有很简单的点心,这样他就很快乐。我常出神地看着爷爷,想看出藏在爷爷脸上的秘密。爷爷黑红的脸膛上有汗珠的光泽,花白疏落的须发,也是有光泽的。轻轻的浅笑藏在深深的皱纹里,也蕴藏着爷爷岁月深处的安静心思,坦然安宁,是沉静着的温情。在我的记忆里闪着岁月永恒的光芒,如阳光温暖,如月色清凉。
文字,是有包浆的。年轻的时候,写不出温润细腻、老成持重的文字。年老了,也不会再写那些锋芒毕露,激情四射的东西,好像和自己的年龄不搭调。
精于文字的人,其笔下的文字如玉,圆润晶莹,有岁月的包浆。读汪曾祺后期写的散文和小说,文字已经平淡到了极致,每一句话都寻常到不能再寻常了,看不出有什么惊人的东西和意思在里面。这些极平淡、极寻常的话放在一起,读着读着,就活了,就有了不寻常的趣味和意思在里面,让你惊叹,文字原来可以有这样大的魔力。读汪曾祺的《葡萄月令》时,真的就看见那些可爱的葡萄,它们在抽须、长叶、喝水、开花、结果,感觉自己也成了葡萄园里一株生长着的葡萄,那是一幅葡萄画图,也是一幅人生的画卷。
董桥把旧时的月色糅进了文字里,糅成了一枚纸月亮,挂在你仰望的夜的窗口,挂在岁月的高处,引你夜夜思念,时时向往。古旧的书店,古早的物件,烫金字的英文初版书,漫漶得泛黄的插图,还有一两位可以畅谈的相知老友,真的就可以模糊时光,在岁月的通道中穿梭往还了。
岁月的包浆是人生温情的风景,如老物件、如故人、也如那些可爱的文字,一路旖旎,一路蔓延,陪你思想,陪你在生命中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