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 筌
年过半百的外卖大叔王计兵,骑着电动车,缓缓爬上一个斜坡。这像极了所有普通人都会遇到的瞬间——生活艰难,每一步都要拼尽全力才能向前。幸好,王计兵有诗歌和文字。《赶时间的人》是他的诗歌合集,更确切地说,这是一本文字救赎之书。
王计兵出生于苏北一个极度贫穷的农村家庭,初中辍学,外出打工,辛苦飘零过半生。19岁的他跟随建筑队远赴沈阳打工,无法融入中年人的家长里短、江湖义气,他在路边书摊开启了自己的阅读之旅。为生活所迫,他后来回乡在沂河里捞沙支撑生计,细沙将皮肤打磨得钻心般的疼痛,读书写字犹如一剂良药,抚慰了他的伤口。有一次,他偶然在杂志上看到了投稿邮箱,“我就像一个溺水者发现了一块木板一般兴奋”,随即发表了自己的处女作《小车进村》,打那以后,他开始构思长篇,思索人物的内心独白。也许是太过执着,他处于一种非正常的写作状态,激化了父子矛盾,创作的20万字手稿被焚毁掩埋于桃园的新泥里。碾落成泥更护花,他的文字之路,并没有因此而搁浅,反而在心中酝酿出一树繁花,只是以一种更为隐蔽的方式。或写在顺手捡来的纸张上,或写在拾荒而来的废纸箱上,那些文字并没有成为口口相传的佳作,但对于作者来说,那些文字,是自我救赎的痛快出口,引领他走出了人生的至暗时刻。就如他所言:“如果人生是豆角,诗歌就是那根供藤蔓攀援的竹竿……”
越是灰暗的从前,越会成为照亮未来的光。人生的困厄终究酿成了文字的蜜,抬头仰望夜空上的一弯月牙和一颗星,他写道:“月亮是人间的一处漏洞/所以夜从来都黑得不够彻底”。不经意间瞥见的月亮,既是他真实生活的碎片,也是他虚构的诗意生活。他的笔触不局限于自己,也触及走进他生命里的普通人。偶遇佝偻着背、捧着大号铁碗乞讨的老人,他会说:“多像是提笔时/不小心滴落的一滴墨/一处书法的误笔在人间行走”;农民工衣服后背上一圈一圈的汗渍,他说那是背负着地图行走的人,也是“如潮汐退却后留下的盐碱地或湿地”;即便是一只落在雪地上的麻雀,也被他赋予了生命的诗意,“依然频频脱帽/给路过的乡亲致敬”。也只有在诗歌里,那些萧索的生活,幽微的日常,才会绽放蓬勃的力量吧。
这是一本关于文字救赎生命的书,也是一部在社会底层挣扎求生的“生活研究”,于笔者而言,这也是一本关于爱与内省的书。满心欢喜地叩开久别的家门,“开门的是奶声奶气的孩子/他仰着脸仔细瞅了瞅我/转头喊:妈,那个人回来了”从离家时的爸爸,到工地上的农民工,再回到家时,只能是“那个人”。笔者品读这句话,内心浮现出一丝淡淡的哀痛,爱而不能时时陪伴,缺席孩子的成长,是为人父母的无可奈何。现实生活里的亲情裂缝,如果梦可以黏合的话,该有多好?“离家时我们答应/到女儿的梦里去/却一次也没有启程/倒是五岁的女儿/不远千里/一次次跑到我和妻子的梦里来。”原来,亲子挚爱里,虽远隔千里,依旧可以在梦里双向奔赴。
长久的清贫,让他和妻子一直过着节俭的日子,他们省下了甜蜜,省下了依偎的身影,“用想念腌制/以备我们未来无能为力的老年时光”。但他并没有省下全部的甜蜜,发觉自己的轰隆鼾声影响妻子休息后,他也会深表歉意,“只能在早晨的一杯牛奶里/把吸管折出/妻子最容易吸食的弧度”。这篇《妻子的诗歌》,是他写给妻子的单向情书;也是这份承诺,甚至让我窥见了婚姻幸福的秘诀,用素笔给心中的那个她写信,“用墨水打发多余的时光/让灵魂平静地走在信纸上”,纸张浸染着书写之人的体温,文字饱含着深情,力透纸背,温暖着平凡夫妻的余生。
我们每个人的生活都有一片望不到头的汪洋,身陷其中时,也许会如王计兵那般,不停地捶打自己,诘问自己“这一辈子为什么要这样?”幸运的是,他找到了答案——生活像一面斜坡,诗歌是陡峭的另一面。
俱往矣,诗歌为他阻挡住了生活的狂风暴雨,也引领他走出了精神的贫瘠与困厄,最重要的是,雕刻出了他生命的繁花。
也许,在等红灯、等电梯的间隙,你会遇到那么一个人,他在外卖小条上奋笔疾书,随即兴奋得战栗。他不是这个时代的另类,而是在用文字锤击生命、“在这个人间不断地淬火”的赶时间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