灌园,一农事,亦一风雅事也。园,可植树,可种菜,亦可养花。
昔年,我的父亲曾经在乡下种过几年园,园是菜园,二亩许。俗谚曰:“一亩园,十亩田。”极言种菜园之劳苦。其实,种菜园劳动强度并不大,但多为细致之活儿,劳动密度大,一刻也闲不得,故尔,也就相对累了。
灌园,通常在早晨。
灌园工具,是水车、毛驴,水车安装在水井口上,靠毛驴拉动水车,将水“车”出。毛驴一旦拉动起来,其行走,脚步均匀,哒哒哒……的声响,极有节奏感。在那样的夏晨,清脆、响亮,日子,仿佛也格外明媚了。
井水,极其清澈,沿着浅窄的水道,缓缓流淌,流进每一块菜畦中。这个过程,我的父亲只是在更换菜畦时,改水道口而已,其它的时间,大多就是站在菜畦口,拄着一把铁锨,静静地站立着。他的眼睛,望着潺湲流动的溪水,望着眼前的一畦畦青菜:韭菜、芹菜、黄瓜、芸豆、豆角……一切,都是绿油油的。
我从父亲的眼睛中,看到的是安详,是欣慰,是满足。
随着灌园面积的增大,菜园的湿度也在增大,各种各样的蔬菜,灌溉之后,便散发出各自的清芬:水芹清新,韭菜微辛,芫荽甜香……而整个菜园,则弥漫了一种共同的清新的味道。怎么说呢?清爽,透彻,是一种夏日早晨的明亮和妩媚。
再看看父亲的脸,越加明亮,越加安详,浅浅的喜悦,布满脸面。
父亲,是读过几年书的,而且也一直喜欢读书,尽管所读,也只是《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之类的小说。但我想,父亲是也一定明白“晴耕雨读”“亦耕亦读”的道理的,所以说,他虽然灌溉的是现实的菜园,但他的心中,我推测,一定也会有某种形而上意义的田园、灌园情结的。
是的,在中国,每一个读过书、识几个字的人,都会有一种“灌园”情结的:一种是现实的、可拥有的;另一种,则是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在心灵上构建。
冯梦龙《醒世恒言》中,有《灌园叟晚逢仙女》一文,写的是灌园叟因爱花成痴,最终成仙的故事。成仙之事,我不感兴趣,我喜欢的是“灌园叟”三个字,喜欢的是灌园叟灌溉的是花园。灌园,风雅,灌溉花园,更是风雅之至矣。
人虽老,却得以灌溉一园繁花,何其幸福哉?
写过《小窗幽记》的明人陈继儒,在《花史题词》一文中,写自己家的居住环境:“吾家田舍,在十字水中。数重花外,设土剉、竹床及三教书。除见道人外,皆无益也。独生负花癖,每当二分前后,日遣平头长须,移花种之。”
身处数重花的包围之中,是花园,是田园,更是家园。遗憾的是,陈继儒不曾躬行灌园,而只是让“平头长须(仆奴)”代为之,未免叫人遗憾。或许,陈继儒也并非不为,只是没有写出自己的事情罢了。
好在,陈继儒对于灌园,特别是如“灌园叟”般浇灌花园,独有感悟,他说:“老于花中,可以长世;披荆畚砾,灌溉培植,皆有法度,可以经世;谢卿相灌园,又可以避世,可以玩世也。”
我向不喜欢古人为文,动辄“卫道论德”,可陈继儒这“灌园”卫道之思想,却独得我心。确然哉,灌园,可“避世”,可“玩世”;“避世”,好理解,“玩世”却也并非消极,“玩世”实在就是静观世情,不喜不忧,冷静旁观,更是一种回归自然,“局外人”的逍遥自在——这是一种“立身处世”的灌园心态。
在“玩世”的逍遥自在中,藉此灌园,灌溉自己的心灵福地,何其乐哉,何其乐哉。
灌园,可形而下,亦可形而上。形而下,是一种农事劳动,也是一种生活方式;形而上,则是一份生命的风雅,一种精神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