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丽红
“一九三一年七月,我父亲九岁零八个月,他跟着一朵从泉沟里漂出院墙的石榴花跑了好几里路,来到小清河边,纵身一跃,扑向看起来清澈见底的河水。在这个重大的一刻,我父亲可没有一丝寻短见的意思……他只是想离开那个家。”翻开《聆听父亲》这本书,作者张大春说父亲在跳下去的刹那,感受到一个还不懂得意思的词:自由。随着眼前的泡泡越来越多,他才想起来,自己根本不会游泳。“这是父亲第一次尝试逃离,但绝不是最后一次。”
此书是张大春回忆父亲的长篇散文,是一个人的精神寻根之旅:用一部家史回答“我从哪里来”,思考“我从哪里去”。年迈的父亲意外摔倒,张大春于父亲生命进入末期的时候,开始给还未出生的孩子说故事,讲述自己父亲的一生,以及从父辈那里听来的家族历史。与张大春的父亲、张大春父亲的父亲一样,张大春的父辈将在个人与时代的际遇下,一次次出走又一次次回家,和同时代许许多多的中国人一样,在抗拒某种牵引的过程中留下细腻繁琐的挣扎痕迹。
说家史是其次,贯道才是首务。张大春从祖上五代讲起,将祖辈的故事娓娓道来。高祖张冠英是举人出身。他知道:要维持一个“忠厚传家,诗书继世”的声望,就不得不另外替子孙谋出路。“有人给他出了个主意:以他儿子张润泉的名义捐百把亩地,兴办义学。”这样一来,非但日后在地方上有了积仁行善的名声,张润泉也好歹有了捐衔……还保住了为善读书的体面。高祖父捐衔,却被骗去了三百亩良田。此事,“后代的子孙也不作兴述之论之,因为那样将迫使老祖宗身陷不智亦不德的窘境。”
曾祖张润泉的百顺估衣铺开张三年,老宅终得翻修重建。那天,曾祖与一个神秘古怪的老者进行一番交接。若干年后大家才明白,曾祖早就秉承的祖训和家规里不可或缺的一小部分:敬老、尊长、施恩、济贫、不忘回报,还有最重要的——上了当别吭气,还得安慰自己:吃亏就是占便宜。不是到头来究竟占了便宜没有,而是为什么会吃亏?“很简单,因为不容让人看穿咱们改换门庭、不再是书香门第了,不容教人说咱们的子孙不读书了。为什么不容?因为一旦如此,咱们不是不遵祖训了吗?”
曾祖母朱氏想象着祖父的未来:学会了“法政”,替一位高贵体面的上官做“幕”,也挣得一身高贵体面。不过书中写道:爷爷居然当过汉奸。“你爷爷干那金库主任的一年,一到上灯的时候,就上你奶奶屋里来,坐在这儿。”“我呢,就在那儿,看着你爷爷垂着脸、低着头,鼓嘟着个腮帮子,跟这假的大总统一个德行。他一句话不说,能坐两三个钟点。要说,也就一句:‘买骂啊!买骂!’”作者说,他很难推断爷爷究竟不忍的是什么。也许是家财,也许是名声……也许还真是战火之下百废待兴的家业和市容。
“我最早认识的字就是联语上的字。”大年下,父亲牵着他在纵横如棋盘的巷弄之间散步,看人家的春联写了些什么。父亲指点着某联某字说:“这副联,字写得真是不错。”或者:“这副联,境界是好的。”念了小学,自家大门口的联语换成了“依仁成里,与德为邻。”父亲解释,这是让邻居们看着高兴……作者回首前尘,想起多年来父亲对于写春联、贴春联、读春联的用意变化,才发现他的孤愤嘲诮一年比一年深。“我现在每年作一副春联,发现自己家门口老有父亲走过的影子。”
从清末后的百年间,张家五代人的生命故事,浓缩了中国近代百年的历史。一次次回望,看到的是几代中国人挣扎留下的斑斑点点。“历史长河中,人就是一个小点,浮华散尽,最后留下至多一个名字。人们正在努力的,无非让这个小点的位置高一点,世俗生活富裕一点。”张大春以洗练的笔墨,巧妙勾画出家族兴衰成败的激流与个人悲欢离合的浪花。我们聆听父辈的历史,就是在另一个方向上延长自己的生命。